猶太人:世界史的缺口,失落的三千年文明史──追尋之旅(西元前1000-1492) 一窺無國、無家的猶太人,如何在帝國與強勢文化的圍攻下,保有自己的價值。BBC名主持人西蒙•夏瑪耗時40年,書寫猶太人的歷史。西方權威主導的歷史,是基督徒的歷史,是想像的歷史。當訴說的角度與材料被宗教、政治力量左右;當人們聽見的聲音、閱讀的史書全被強權論述掌控,歷史便裂開大口,有了空缺。 猶太人的歷史就是缺口的歷史,在主流書籍裡,猶太人只有掌握金權、受迫害的那一面,但實際上他們在這世界上的角色比我們想像得都要深沉、重要。 ======= 那是一九七三年,阿以贖罪日戰爭剛剛爆發。儘管以色列軍隊並未示弱,但卻一改七年前的六日戰爭 結束後一直持續著的那種樂觀氣氛,顯得十分嚴肅。這次最後的衝突就像一場勢均力敵的賽跑,在勇猛的埃及人越過蘇伊士運河進入西奈半島期間更是如此。局勢像沙丘般不斷移動,原來安全的地方不再是安全的。本來見證猶太歷史上一個個太平盛世的戰後歲月,變成了對勝利情結的強烈的自我反思。《聖經》考古學發生了劇烈的轉向存疑。痛苦的氣氛瀰漫開來,與一九四八年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間發生的情形毫無二致。長期占領直至最終不得不面對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intifada)的現實粉碎了人們的美夢。 猶太歷史的話題完全被巴以衝突的現實所淹沒,要想和非猶太人談論這個話題是根本不可能的。此外,可以理解的是,焚屍爐高高的煙囪上仍然掛著悲劇的煙幕。不管是猶太人還是非猶太人,記憶中那場慘絕人寰的災難似乎要求他們在其巨大的陰影面前保持沉默。 無論打破這一局面(二戰後猶太敘事蒼白)的代價如何,沉默都不應該是一個歷史學家的選擇。我覺得,如果能為普通讀者寫一部後中世紀猶太史,一部全面評價猶太人的共同經歷,而不是一味地講述迫害和大屠殺悲慘故事的書,那麼我就能作為一個對話者,告訴讀者(以及歷史大綱的編寫者):無論歷史研究的主要關注點是何時何地,如果缺少猶太人的故事,任何歷史都不完整;並且除了集體屠殺和拉比文獻,猶太人的故事意味著更多的東西,是由古代的殉教者和現代的征服者共同寫成的。 這個願望一直縈繞心頭。我的父親非常著迷於猶太歷史和不列顛歷史,悠遊於兩者間。如果我的父親能寫下一部歷史書的話,書名必定是《從摩西到〈大憲章〉》。然而,他沒寫成。 我也沒有寫成,至少在一九七三年是如此。我嘗試過,試圖接著塞西爾•羅斯的敘事思路書寫下去,但不論何種原因,這一承接工作一直沒有完成。然後,我就開始了四十年的學術流浪,當然並不完全是在曠野荒漠中,而是進入了遠離我猶太背景的地方,去了荷蘭和南卡羅萊州,去了斯卡拉布雷(Skara Brae)和雅各賓(Jacobin)的巴黎。但是,在這四十年中,我本來應該宣講的故事的絲絲縷縷,一直時隱時現地縈繞於我的思想與記憶的深處,就像親人在家族的婚禮或葬禮上輕輕地但又堅定地拉扯我的衣袖(他們有時的確會這樣做)。永遠也不要低估猶太長輩那特別的關懷的力量,別低估那位沉默而耐心的母親的責備。 直到二○○九年,當英國廣播公司(BBC)的亞當•坎普(Adam Kamp)安排會面,要我談一談關於新系列電視紀錄片「你心中為何愛恨交織」(which you’ll either love or hate)的想法時,還沒等他開口,我就已經有點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了。我承認,那一刻我就像飛馳的約拿(Jona)。我心中有一個聲音說:「下到約帕,遇見一艘船,要往他施去。」但是,當時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就這樣,我懷著萬般的感恩與忐忑之心重新找回了我在幾十年前放棄的使命。這一次,這部書稿將得到電視媒體的強力支援,借助紙質和膠卷這兩種具有有機聯繫但受眾不同的媒介,我希望在猶太人和非猶太人受眾之間建立起一座我在四十年前一度放棄的橋梁。 雖然要面對各種難以想像的挑戰(把三千年的歷史濃縮為五個小時的電視節目和兩冊書),但這一直是也仍 然是一次偉大的愛的勞作。不僅如此,與傳統講故事不同,我欣喜於這種講述的方式,特別是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文本及視覺資料的傳播方式已經發生了變化。考古發現,尤其是《聖經》時期的各種銘文文本(這些文本大部分已成為人類的共同遺產),讓人更了解經文是如何產生的。從世界各地猶太人定居點出土的各種鑲嵌畫,不僅大大地改變了我們對猶太會堂和禮拜的看法,也使我們更了解其他宗教和早期基督教分享這一宗教形式的程度,並感到驚歎。如果不在敘事中融入那種感覺良好的虔誠,如果不能淡化故事中星淚點點的悲傷情懷,那麼如此展開的歷史就是一部日常生活中的英雄史,或是一部悲劇的史詩。 這部書稿和電視節目充滿了文化的啟示和詩意的描述,有散文也有詩歌:中世紀開羅的一本兒童希伯來文練習冊上畫的小丑,西班牙的一部裝幀豪華的《聖經》上的貓鼠大戰插圖,公元前五世紀一個埃及女奴與當地一位猶太聖殿官員結婚時可憐的嫁妝,一名士兵在一個被巴比倫人圍困的山頂要塞中束手無策,約西亞策,約西亞(Josiah)王統治時期,以古希伯來文雕刻在一件小小銀質護身符上的祭司祝福詞。 當然,這都是一些小事,而猶太人的故事是非凡的。猶太人所經歷的歷史,尤其是他們能夠存活下來並向人們講述的這些故事,本身就是其他民族也曾經歷的巨大不幸的歷史中,最感人的版本,是一部在連綿不斷的驅逐和攻擊中,用獨特文化頑強地反抗滅絕、重建家園和習俗、書寫生命詩行的歷史。 正是這些,使得猶太人的故事既獨特又普世,是猶太人和非猶太人共用的遺產,是對人類共同人性的記述。閱盡繁華與哀痛,經歷一次次的災難與無限的創造之後,接下來講的這些故事,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都不失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奇蹟之一。 ※ ※ ※ 內文選摘(節錄) 西元前五世紀中葉由於具有轉折、重塑的意義而十分重要。 在此時期,一些建築得以造成,且不僅僅以磚石為材。《尼希米記》中記載了當時的興建工程:房梁直而正,石板裁切整齊,廢棄物受到妥善處理,門框裝上了厚重而堅實的鉸鏈,而鎖匠們則忙得團團轉。《尼希米記》還列出了城市各毀壞區建造小組的分工及其工頭和大人物:「修造糞廠門的,是管理伯-哈基琳,利甲的兒子瑪基雅;他立門、安門扇和閂鎖。修造泉門的是各荷西的兒子沙崙,他是理米斯巴的管理者;他立門、蓋門頂……其次是提哥亞人又修一段,對著那凸出來的大樓,直到俄斐勒的牆。」 這段文字令我們宛如與尼希米一起騎馬巡視施工現場:敲擊聲不絕於耳,負責人要確保自家的文士仔細記錄所有的施工細節,記下所有參與建造和裝飾的人,就像現代的捐助人一樣,他們期望自己的名字能刻在感恩牆上。 建造工作進展迅速,面對當地越來越強烈的反對和憤怒,各建造小組不得不隨身攜帶武器以防不測。尼希米為勞工們提供了全套配備,他們一隻手握著瓦刀、鏟子,一隻手提著刀劍或將其倚放在石頭上。他還要時刻盯著那些農民和商人,防止他們利用突然增加的需求哄抬食物價格,尤其更要防止當地的猶太達官貴人,敲詐、勒索那些通過抵押橄欖樹林和牧場參與建造工作的人。修復城牆的工作,只用五十二天就完成了。 如此形塑邊界、共同體的感覺,無法只透過那些冷冰冰的石頭、木料、磚塊、鐵器和砂漿表達。從根本上講,這座代表共同命運的聖所,如它往後幾千年的命運一樣,是由一字一句的記錄,由「字符」(words)構成的。 在完成城牆修復工作後一個月,舉行了第二項正式由「字符」為主的銘誌活動。 根據尼希米不可思議的精確統計,提斯利月初一,全耶路撒冷有四萬兩千三百六十位猶太人及其男僕和女僕(另外的七千三百三十七人),以及兩百四十五位男女歌手(若缺少了音樂,以色列人的宗教便是過去不興、現在不存),聚集在剛剛修復的水門前的大街上。儘管這些統計數字無疑有點誇張(當時,生活在整個猶地亞和撒瑪利亞地區的猶太人大概還不到四萬人),但場面肯定有些擁擠。 這場活動是精心安排的,也是猶太身份自我認定的第二階段,因為站在人群中心的,是以斯拉。而與眾不同的是,他既是祭司又是文士,這樣的雙重職位非常重要,因為文字記錄這一事業,即作為聖職獲得認可。以斯拉手裡捧著「主耶和華授予以色列人的《摩西五經》」。全體會眾(尼希米甚至說,這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並且像所有的早期文獻記載的一樣,男女並未分群,所有人都站在一起)都知道,莊嚴時刻就要到來。以斯拉站在修復的防護牆上一個高高的木台上,這個木台或許是專為當天紀念活動而臨時搭建的。他左右兩邊,各站著一群祭司和利未文士,他們俯視著靜靜等待的人群。當以斯拉打開那卷羊皮紙時,在場諸位皆默然肅立。開始誦讀之前,「以斯拉稱頌耶和華至大的神,眾民都舉手應聲說:『阿門!阿門!』就低頭,面伏於地,敬拜耶和華」。然後,以斯拉開始誦讀。那些站得太遠聽不清的人,身邊隨時有利未人予以複述。尼希米詳細地紀錄、列出了這些複述者的名字,彷彿他們也參與了這次誦讀、這整篇「話語」的創制,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由於許多聽眾的第一語言是亞蘭語而不是希伯來語,所以需要透過利未人「讓聽眾理解」,即讓他們負責翻譯和解釋工作。 如果以斯拉的誦讀並未精確地傳達並使人共鳴,就體現不出聽眾強烈的參與意識。對於上帝的「話語」,聽眾並不只是被動地聽講就行了。尼希米(公認的官方組織者)說,是會眾自動地「聚集起來,像聚成一個人那樣」,他只是作為發起者,延請文士以斯拉帶來耶和華借摩西之手傳給以色列人的《律法書》。這種誦讀者與聽眾之間積極的互動關係,在古代中東地區還是比較新鮮的,因為那裡的民眾更習於麻木地聽從國王發布的莊嚴而神聖的「話語」的召喚,他們必須出席他舉行的判決儀式,必須頂禮膜拜他的形象。然而,猶太教儀式的崇拜核心卻是一卷文字寫成的羊皮紙,他們用所有的虔誠膜拜之,並親吻覆蓋其上,一條祈禱披巾的邊穗(這樣的披巾本來是披在偶像身上的)。不僅如此,這還是一個沒有國王的時刻,聽眾的熱情和誦讀者的激情緊密融合,成為一個靜穆誦讀與虔誠傾聽的統一群體。在對中和以色列人的宗教元素與其鄰人傳統、習俗和偶像之間的差異的學術圈關注中,很容易忽視也極其重要的一點,是這些「子民」與其獨一的上帝直接立下受保護的「誓約」。無論不忠還是順從、悔過還是無心,他們都是自己歷史舞臺上的主角,而不是任祭司、王子和文士呼來喝去的,沒有個性的無知大眾。猶太教從一開始就十分獨特,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宗教。 在水門前公開誦讀是重演口頭背誦這一古老習俗。用希伯來語高聲誦讀,意味著在聽眾面前高聲吟唱:「qra」一詞的字面意思是「高喊」,而以該詞為詞根的「miqra」則是「聽眾與誦讀人聚集在一起」的名詞形式。於是,遵守同樣的誦讀義務成為聖殿之外猶太人獨有的習俗。由祭司階層召集的聖殿獻祭是等級分明的有組織活動,而誦讀從本質上講,卻是一種共用的、共同的經歷,高聲誦讀所產生的震撼甚至遠遠超出了其字符內容本身。正是這樣一次次的誦讀形成了如今的書面文獻,而這些書面文獻又因一個個珍貴的誦讀時刻而凝練、昇華,此般時刻可追溯到摩西本人直接從全能的上帝那裡領受指示。《申命記》曾指出,摩西當時受命:「要在以色列眾人面前,將這律法念給他們聽。要召集他們男、女、孩子,並城裡寄居的,使他們聽,使他們學習……」以斯拉高高地立於全神貫注的聽眾之上,並不只是為了簡單轉述摩西的原話,也是對其場景的一種具有自我意識的再現。 尼希米將其描述為,這彷彿像是在面對一群重新覺醒的人,在這之前,他們迷失了自己,失落了對這些「字符」本原意義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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