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走來,與女兒的因緣起落,都在這次黑潮見面會中互相填補了些什麼。我鍾愛的海,鍾愛的女兒,鍾愛的黑潮,都在這裡,都在這一刻、在黑潮海上相會了……
再次出航,再次離開花蓮港,黑潮漂流隊伍第二梯次出發,接續漂流。
是媒體報導漂流計畫引起的效應吧,這次出航就不用再抱著能不能順利出港的不安,不用再提著心過三關。
這趟出航,戒護船直接拉著方筏出港。沒問題,漂流計畫是做好事,又不是做壞事,何必如第一梯次出航那樣的提心吊膽呢。
海巡人員還笑著說,電視有看到你們的報導喔。
這次出航的目標點不遠,花蓮港外東南東十八浬處,銜接昨天第一梯次返港時的座標點。
戒護船邁浪越過兩道流界線後,明顯感受到,遠方颱風推過來的長浪波波帶勁。在沖繩外海滯留打轉好幾天的獅子山颱風,恐怕將成為這梯次漂流能否順利完成的最大隱憂。
兩小時航程後停船,測得船下黑潮流速二點五節,流向正北,看見船長再次用力點了兩下頭,舉起拇趾,肯定的口吻說:「正烏流(正黑潮)」。
就這裡了,按下GPS座標點,開始黑潮台灣段漂流的最後一百公里航程。
「贊助者海上見面會」,是今天漂流隊伍的重要大事。
這是感謝贊助者的回饋活動,特地邀請贊助貴賓來花蓮搭乘賞鯨船,出航與漂流隊伍海上相會。
贊助貴賓將親眼看見海上漂流隊伍,也算是參與了一小段黑潮漂流航程。
午後三點,日曬偏在西南,西向海面陽光一片點閃亮熾。
漂流隊伍漂到花蓮港正東海域,離岸十浬。我在方筏上,眼光往西側海面搜索,儘管戒護船與貴賓船兩船間已約好無線電聯繫,海上儘管遼闊,約個座標點見面應該難不倒這兩艘船上有經驗的船長。
其實不需要我裸眼搜索的。
但還是屢屢不自覺地朝花蓮港方向望去。
我在期待什麼嗎?
外海沒有明顯地標,約會多少有些難度,但既然安排了如此一漂、一動難得的海上見面會,就不希望有任何閃失。
另外,女兒也是贊助者,她這天早上特地從台中回來,下車直接趕到碼頭,希望她能趕上這班貴賓船,也期待能順利與一個多月沒見面的女兒在黑潮海上相會。
這樣的心情吧,方筏上的我,常抬起頭伸長了脖子,搜尋周遭海面船蹤。
二十分鐘後,發現西北向有艘船影,應該就是了,滿心歡喜,我從方筏上站起來,準備迎接,準備見面。
又十分鐘後,船影從視野裡消失無蹤。
會不會兩船間聯絡失誤,會不會出了什麼狀況?很想立刻問一下戒護船船長,與貴賓船有聯絡上嗎,他們是否已順利出港,或者,有狀況嗎?
船與筏,隔著海,諸多不便,所有的擔心只好暫且擱在方筏上,坐下來繼續耐心等待。
又等了半小時,西南方出現第二艘船影,怕失望太大,一時不敢高興太早。「等一下確認後再來高興吧。」這樣安慰自己。
這艘來船,船影堅定,持續噴著船尾浪朝向漂流隊伍快速接近。
「應該是了吧。」脖子伸得跟鵝一樣長,心頭跳了好幾下。
直到看見這艘來船船頂的瞭望台和遮陽棚,認出這艘多羅滿號賞鯨船,終於確認是前來相會的貴賓船。
這才從方筏上站起來,吃下一顆定心丸似地,高興了起來。
我單手攀著方筏上的旗杆,等來船逐漸接近到可以喊話的距離,我先對著來船揮手,再抱拳致意,然後兩手圈起嘴用所有的力量喊:「感謝你們的支持,此刻,我們才能在黑潮裡進行漂流計畫,在黑潮裡與各位見面。」海上空曠,我需要用我所有的嗓門,和儘量勇武出來的豪邁,來稍稍表達我對計畫贊助貴賓們的由衷感謝。
「已經漂過兩百多公里了,剩下的一百公里,一定順利。」我又補了一句,這句是承諾。
賞鯨船甲板約一點五公尺高,方筏緊貼海面,這樣的喊話距離,其實看不清船上來賓的臉孔,道過謝後,我降低音量問:「Olbee(女兒)在嗎?」
點名喊有一樣,女兒這才從船上的來賓群中揮手。
「有趕上船班就好。」我心想。
女兒這次回花蓮,不是在岸上家裡而是在海上見面,是搭船來到黑潮上與父親見面,她在船上,我在方筏,這確實有點特別。想想也是,應該從來沒有過這種形式的父女相見吧。
趁女兒還在甲板上揮手的空檔,來講一下我和女兒的關係。
女兒小時候跟我感情很好,黏得很緊,幾乎到捨不得稍稍分開的地步。後來,從她小學低年級就離開花蓮與她母親在台北生活,見面機會不多。一直到她大學畢業,才回來花蓮住。回來沒多久,又嫁到台中。這輩子女兒與我實際相處時間並不多。記得她跟我講過,很懷念小時候的冬天,花蓮家裡的窗戶縫隙會發出呼號的北風聲。她不知道的是,多少次,我站在窗口望向北方掉淚想她。那時我在海上捕魚,也好幾次,漁事空檔,我在漁船甲板上看著北方山頭,試著想像女兒所在的方位。
這次,她從台中趕回來參加海上見面會活動,我心底歡喜,她是以行動支持這次黑潮漂流計畫,其實我一直期待她認同的是我經營了一輩子的海。
她在甲板上朝向方筏上的我揮手,這是很特別的一次見面。我滿心歡喜地用心記下這一刻的見面場景。
沒想到。
「Olbee爸,」耳裡響起女兒的聲音。
女兒用船上麥克風與我隔著船筏隔海喊話,她說:「之前好幾次聽你提起黑潮漂流計畫,沒想到,今天就看著你英勇地站在海上漂流。」
眼淚就這樣止不住滴答滴答地落在方筏上。
幸好方筏與船隻間有段距離,幸好戴了太陽眼鏡,船上貴賓應該不至於看清楚方筏上這一時失控的洶湧情緒。
勾起我洶湧情緒的可是女兒麥克風話語中的哪一句嗎?或是因為如此特殊的見面情境所引發,還是執行這計畫始終繃得太緊的壓力嗎?無論如何,冷靜自信的情緒,竟就防不了女兒這幾句隔海喊話而全然決堤了。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裂著缺點縫隙的閘門守著淚泉,這道閘門完全禁不起無可彌補的遺憾前來敲門。
這與貴賓難得的海上見面會,竟意外出現這離題的一幕。
時機尷尬,儘管心裡頭是希望貴賓們多停留一會兒,但又希望見面會就此揮手道別,或者,至少保持安全距離。
接著,聽見船上有夥伴鼓譟。
一時也分不清鼓譟的聲音來自貴賓船或戒護船上。
這聲音要求,我跟女兒在海上握個手。
糟糕,心底情緒波動仍未平息,我必須盡快壓制鬆開的閘門,拴緊水龍頭。
不是害怕跟女兒握手,是擔心船與筏接近這一刻,在貴賓面前失態。
也幸好船、筏大小懸殊,高低差距,要將船隻操作到能順利握到手的地步,考驗的是船長的操船技術。
女兒站上船尖,試了好幾下,不得要領。
我也趁機幾次用力深呼吸,緩衝了一下情緒,暫時強勢給闔上那道閘門。
女兒從船尖下來,換成左舷中段較低位置處,再試一次。
靠近了,漸漸靠近了,這裡才對,不是船尖,這位置才有機會握到手。
我左腳尖,點在方筏邊緣,右手牽拉旗杆繫繩,半側身儘量伸長左臂。
隔岸那一方的女兒,也半身探出舷外,伸長了左臂。
我們倆手掌全開,指頭儘量挺直伸長。
接近了,接近了,父女之間,就剩一個手掌寬就能握到。
再撐一點,再撐一點,剩一根指頭寬就能和解。
再撐一點、再撐一點,我們都盡力了,最後,只剩一片指甲寬就能釋懷。
眼看著就要指尖相碰了。
這最後關鍵,最後的兩公分距離,方筏旗杆應該是負我過重,忽然往我方向斜出五度。
這一傾,我身子一斜,重心頓失,往前斜倒。
心一驚,手一縮,眼看就要落水。
落海前剎那,我眼角掃過船舷,警覺到,這時船舷邊至少有十幾部舉在眼裡打算拍攝或錄影捕抓父女海上握手畫面的相機,最有可能,最後拍到的畫面會是我滑稽跌落方筏並在筏邊炸開大團水花的狼狽落水精采連續動作。
那豈止是在貴賓面前失態,根本是顏面盡失,漂航兩百公里的辛苦,和剛才女兒口中的英勇,以及累積一世的海上英名,都將隨著跌落的水花毀在這片刻、這剎那。
「不行,絕對不行,絕對不准自己這樣子在貴賓、在女兒、在船上夥伴們的眾目睽睽下,從方筏上如此狼狽落海。」
立即反應,先半蹲,降低重心,再半扭身,迴住外摔的趨勢,然後強勢往後用力一靠。
已經一起漂過兩百公里了,方筏上各個位置、角落,一如自己房裡的配置那般熟悉,心裡明白,往後用力一靠,旗杆應該恰好能撐住我,及時化解掉摔落海的尷尬。
這轉折過程,用了一百多個字來形容,其實,時程不過瞬間;說起來好像真的,其實有點武俠小說式的誇張。
但確實是有練過。
漂流前特地練了體能,讓自己的筋肉肌骨在執行計畫途中,若遇到突發狀況時,能在最短時間爆發最大能量。就像剛剛這片刻,有練沒練,就會有撐住跟狼狽落海的差別。
一招迴身定位,化解掉落海危機,暫時保住英名。
但手還是要握啊,大家都等著。
換邊,左手不行換右手。
女兒也很有默契地伸出右手。
又拉又扯,在船上夥伴的協助下,幾經波折,就像這輩子跟女兒的關係一樣,父女終於如願,隔著汪洋大海,終於握到了手。
幾經波折吧,握住的這一刻,因為珍惜,因為不容易,掌心裡都帶把勁,握住的就不願意再鬆手放開了。
這時我跟女兒因為好不容易終於握到手,兩人臉上都滿是歡喜的笑容,知道的,我們的笑容裡都帶著淚。
無可彌補的遺憾又來敲門。
一輩子走來,與女兒的因緣起落,都在這次黑潮見面會中互相填補了些什麼。
我鍾愛的海,鍾愛的女兒,鍾愛的黑潮,都在這裡,都在這一刻、在黑潮海上相會了。
「老師在……」船上,一位學生夥伴多事。
被發現了,只好放手,放開船與筏的距離。
夕波生暉,道別時候到了。
揮手,船隻扣上離合器,船尾擾出道別的水波,用力揮手,貴賓船往夕陽深處快速離去,踮起腳跟用力揮手。
回饋贊助貴賓的見面會,沒想到,意外加演了這齣有些失態的父女海上相逢記。
貴賓船踩著海面閃爍的夕陽暉光快速縮小身影,贊助貴賓回去了,女兒回去了,他們很快將回到島嶼,我們將繼續海上未竟的漂流。
我坐下來,這時,人去樓空的空虛感猛烈來襲。
一隻白腹鰹鳥不曉得為什麼選在這時,繞著方筏,繞著我盤旋。
好幾次覺得牠將降落在方筏上。
好幾次我伸手招呼。
北風增強,吹得方筏邊的海面都皺出疙瘩似的風痕。
想到女兒今晚將回到我不在的花蓮家裡,也不曉得她是否會站在北風窗前,聽著風聲,望向我漂流離開的方位。
(本文選自廖鴻基新著《黑潮漂流》,即將由有鹿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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