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樣看待靈感的,它不是憑空之物,它的出現是為了把遺忘的記憶,重新召喚出來──好讓我在小說裡,進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贖罪……
我的寫作模式偏向村上春樹
●許榮哲
明玉:
演講時,學員最常問我的問題:「靈感從哪裡來?」
我想拿這個問題來反問你,你的靈感從哪來?好靈感就真的會寫得比較好嗎?能以你早期的作品為例嗎?我是這樣認定的,越早期的作品,越無技巧,那時的靈感更為重要。
關於靈感,我總想起魔幻寫實大師馬奎斯〈我只是來借個電話〉。
主人翁瑪麗亞回家的路上,車子拋錨。急著找電話向丈夫報訊的她,求助於一輛正好經過的破巴士。就這樣,瑪麗亞上了巴士,車上坐滿不同年齡、形貌各異的女人,唯一的共通點是她們都很安靜,一個個都裹著毛毯睡著了。
瑪麗亞無視於這個詭異的景象,她一心想找支電話,於是搭上巴士,開往奇異的旅程。
最後……瑪麗亞一輩子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非常驚悚的故事,一個錯誤的選擇,瑪麗亞一輩子就毀了。第一次讀到這篇小說時,我心想,如果我是瑪麗亞,破巴士來到我面前,急著求救的我,遇到了浮木,肯定也會伸出手吧,意思就是……我也會被關進精神病院。
寫小說往往是同樣的旅程,如果急著趕出一篇小說,我根本無法判定,眼前花枝招展的靈感,究竟會帶我到桃花源,還是瘋人院?
寫作初期,光怪陸離的事件特別能觸發我的靈感。
以我第一篇獲獎的小說〈為什麼都沒有人相信〉為例,某次與朋友閒聊時,不知聊到什麼,對方突然神祕兮兮告訴我,「狗只要過了隧道就再也回不來了」,這件事其實不算特別,我早就聽過了,但那個時間點聽到的意義完全不一樣,那時的我滿腦子只想寫作,於是它狠狠擊中我,隨後我展開了類似心智圖的寫作旅程。
我的寫作模式偏向村上春樹。
某次,日本小說家村上龍與村上春樹對談,兩人聊到了寫作方式。村上龍說他比較接近繪畫,腦中先有一幅完整的圖像,寫作只是用筆慢慢把那幅圖完成。至於村上春樹則屬於光譜的另一端,極端的那一端,他說他會先寫下第一個字,隨後寫第二個字,然後再用第一和第二個字來生出第三個字。
例如,第一個字「胡」,第二個字「說」,第三個字「八」,第四個字自然而然寫出了「道」。
胡、說、八、道。
對,我就是在指桑罵槐,村上春樹當然是胡、說、八、道,但我無比喜歡這種會被傳誦的大話。
我的寫作方式偏村上春樹,我是先寫第一段,再寫下第二段,然後用第一段和第二段生出第三段。
例如寫下「狗只要過了隧道就再也回不來了」之後,一種類似心智圖的寫作旅程就會自動展開。
我常常自負的說,我不需要靈感,然而認真回想,往事一幕幕浮現:我、說、謊。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一早起床就到便利商店翻報紙,迅速瀏覽一遍標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讀法,非常適合我這種腦補過度的人。
我常看到幾個關鍵字,就自動幻想一整個故事,然而看完底下的報導之後,還是覺得我腦補出來的好多了,於是下次轉述故事給別人聽時,一不小心就轉述了自己腦補出來的故事。
所以我非常困擾,很多我以為我看來的故事,後來都再也找不到源頭,因為它們根本不、存、在。
非常像恐怖小說裡,主人翁會得的病。
扯遠了,現在重新回到〈為什麼都沒有人相信〉這篇小說。
最初的靈感是道聽塗說來的「狗只要過了隧道就再也回不來了」,當我寫下這一段時,第二段就自動跳了出來,「狗好好的,為什麼會穿越隧道?」當這個念頭浮現時,童年往事就回來了。
小時候,家裡養了一隻小母狗,後來發情期到了,引來一堆公狗。幾天之後,小母狗就永遠消失了。父親告訴我們,小母狗跟公狗私奔了,我們也都相信了。
之所以相信,不是我們天真,也不是腦子不好,而是沒有愛了。
當時的我們,對於養狗已經倦了,她消失了,我們反倒鬆了一口氣。然而我們還是得裝個樣子,罵罵小母狗無情,居然拋棄對她恩重如山的小主人。然後才歡快的轉過頭,痛快的去玩耍。
多年後,我們三兄妹都上大學了。某個除夕圍爐夜,一家人聊到小時候家裡養了一隻小母狗,但最後卻跟公狗私奔了。這時半醉的父親,才把事情的始末告訴我們。一開始,我們三兄妹信誓旦旦,一定會把小母狗當自己的孩子養,但搞到後來,都是父親黯著臉在張羅狗的大小事。
後來,小母狗發情,荷爾蒙傳遍整個村子,引來一堆遊民流浪漢公狗,父親終於受不了。他瞞著我們,一個人開著小發財車,載著小母狗,胡亂到不知名的遠方。最後像綁架之後卻要不到錢,只好胡亂丟包的歹徒,把小母狗丟下車。
然而小母狗總會在兩三天之後,苦兒流浪記一樣,翻山越嶺找到回家的路。直到我爸聽說,「狗只要過了隧道就再也回不來了」,並且真的就這麼幹了,這次小母狗再也沒有回來了。
知道事情真相之後,我們都沉默了,因為這次不知道應該怪誰,沒有小母狗可以怪罪了。
四年後,我開始寫作,小母狗的故事走進我的小說裡。
〈為什麼都沒有人相信〉是我第一篇得獎的小說,我特別珍愛它,因為那裡面有我成為作家,成為負心漢,最初的軌跡。
最後,讓我們回到〈我只是來借個電話〉。
第二次、第三次看這篇小說時,我不知不覺轉換了觀點,從主人翁瑪麗亞跳到她的丈夫身上。
丈夫是唯一能救瑪麗亞的人,但他為什麼沒有伸出援手?
丈夫名叫撒坦諾,他是瑪麗亞的第三個男人,某次瘋狂做愛之後,瑪麗亞突然消失了。當撒坦諾費盡千辛萬苦找到瑪麗亞時,她給出的理由是「愛有短暫的愛和長遠的愛,而我們是短暫的愛」。
很傷人的答案,撒坦諾認輸離開了,沒想到一年後,瑪麗亞突然回來了,而且是穿著新娘禮服回來。
原來瑪麗亞被第四個男人拋棄了──天主教堂,結婚典禮,未婚夫卻沒有出現。
這次換瑪麗亞認輸,她回來依靠撒坦諾。撒坦諾問她:「這回能維持多久?」瑪麗亞給了一個很漂亮的模糊答案:「愛能持續多久,就永恆多久。」
如果必須要幫瑪麗亞的悲劇找出一個源頭,我很想指向丈夫,至少是司機,或者整個國家體制,但最後的最後,我終究只能說這是一則關於「性格決定命運」的故事。
現在,我是這樣看待靈感的,它不是憑空之物,它的出現是為了把遺忘的記憶,重新召喚出來──好讓我在小說裡,進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贖罪。
〈為什麼都沒有人相信〉裡的小主人,在知道事情始末之後,也穿過同一個隧道,永遠的迷路,發瘋回不了家,如同找不到電話的瑪麗亞。
好好活著感受所有的善與惡
●凌明玉
榮哲:
若是靈感真的存在,每篇故事的起手勢,是最趨近靈思乍現的瞬間。
反覆造訪的夢,熟悉的氣味音聲乍然出現,浮光掠影只取一秒,什麼都能寫,寫了半天仍舊淺薄,苦苦糾纏靈感,通常沒有好下場,電腦檔滿是斷頭之作。
然後呢?接下來如何是好?
一篇作品屬於靈感的部分輕如微塵,最重要的是撥開模糊的那層霧,後來發生的事。
二十八歲時,出版第一本小說後,自身經驗差不多寫過一輪,別說靈感,生活捉襟見肘,即使掛念創作,也只能將那盆還有餘燼的火放在心裡窩著。或許我在等待的不是靈感,而是讓真實的生活經過我。
不只一次興起這樣的念頭,隨便找家便利商店打工,才能支撐不知能否實現的下一本書吧。實際上,我也被一家超商錄取,第一天剛熟悉收銀機以及商品上架倉庫點貨,店長卻說非得輪值日夜班,老鳥肯定不願將日班時段讓給我,家中又有小嬰兒得照顧,於是我的便利店經驗不到兩小時就結束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當年堅持著去便利店工作,或許會寫出不一樣的《便利店人間》也說不定。(這本小說是村田沙耶香以她在便利店打工經驗為背景書寫的芥川獎得獎作品)
提到馬奎斯短篇〈我只是來借個電話〉,我初讀此作大為驚訝,整個故事簡直是驚悚版的角色扮演遊戲。開頭極為日常,瑪麗亞的汽車在沙漠拋錨,她不停揮手求援,有輛老舊巴士停下拯救了她。她沒料到只是想借個電話,卻改換了人生。
電話在這裡的雙關指涉,是瘋狂世界與外界的聯繫,所有委屈求全只為了交換一個機會。歷經層層轉折最終她打了電話,但丈夫卻相信她已經瘋了,沒有營救的意思,最後瑪麗亞徹底的瘋了。
從被混淆為瘋子,假裝是瘋子,最終成為瘋子。這篇小說讓我想起寫過的小說〈愛情烏托邦〉,那正是偷來的靈感。
那年想寫一篇小說參加文學獎,眼看截稿在即,卻苦於無法開場,也可以說我和村上春樹一樣正在等待那顆降落在手心的棒球。
沒想到我們剛開始寫作都曾熱愛過便利商店。
那段時間,我每天反覆做一件同樣的事,也是去超商翻閱當時的三大報(聯合中時中央)副刊。那時網路尚未如此普及,窮得連買書錢都要東省西扣,副刊也只看不買,站著翻完整份報紙,再繞到旁邊貨架磨磨蹭蹭假裝想買根本不會想買的東西,想趁著櫃台忙著結帳匆匆閃人。
無意中,發現有個人也一樣無恥,他也翻翻每份報紙,翻完副刊那張瞄一眼,又換份報。打籃球運球上籃至少做個假動作,他連欺敵都懶,翻完轉身就走。現在回想起來,那是自信。老子就是當這是閱覽室看個報,完完整整又還你一份報,不犯法,你拿老子又如何。
當時氣候嚴寒,他上身穿短袖連帽T恤下身卻套著百慕達短褲,突梯打扮讓我忍不住跟隨他一段路。短暫跟蹤換來的小說開頭是這樣的:「從背後遠望他的小腿,十分白皙的光芒翻映在他走過的每一畦水窪上。水窪必定窺見了肢體搖擺中我所遺漏的某種祕密。」
後來這篇無中生有的小說獲得了文學獎。埋藏在小說的謎,開頭就丟出了線索,這是個距離會產生美感的故事,不論是生活或情感,通常禁不起近距離損耗。
勾動想寫的念頭,通常是日常慣性,有了歧出,發生懸念,讓我在意。
這個人或事物一直召喚目光,待意念膨脹達至臨界點,針尖一刺,當我遮住習以為常的感知,萌發不同於以往的視角,於是,開始想寫了。
去年出版了長篇小說《缺口》,是書寫一對姊妹的生命故事,由於我是家中獨生女兒,只有和弟弟相處的經驗,幾次三番瀕臨無靈感狀態。書籍雜誌電影戲劇,散步運動買菜搭捷運,隨時隨地都可能撿到可以納入小說的細節或情節。
裝滿紙片的抽屜是我的潘朵拉。那三年逐漸儲存了一兩百張紙片,上面潦草寫著與任何相關長篇的訊息。
一本長篇小說彷如迷宮,走進入口那天,無法預知何時才能走到出口。隨著小說裡的姊妹情感曲折波動,每用掉一張紙片,我便痛快的撕碎,白雪紛紛落下,這些小紙片,或許也在為我指路吧。
我以為靈感去偷或借,都不成問題,重點是借來或偷來之後,傑克魔豆的種子如何抽長為登天大樹,如何讓讀者攀上雲端看見另一個世界。
此次重讀〈我只是來借個電話〉,你前文已說明瑪麗亞之前如何讓丈夫不再信任她的愛,我想談談隨著巴士進入了精神病院瘋狂的空間的心理轉折。她已失去身而為人的存有價值,不論她說什麼做什麼,都顯得不夠正確,階級分明的病院,醫護和管理人員像帶倒刺的鉤子,將瑪麗亞的原我甚至是超我,一步步勾引出來。在這封閉的空間她逐漸丟掉了自己,最終成為被社會遺忘的人。
我想瑪麗亞一直是過於清醒,才會痛苦,瘋的世界再也不需要秩序和情感了。相較於人生種種,這其實很輕鬆。
小說最美好的部分,是將一個哀傷的故事包裝在荒誕的結構,彷彿重置人生隱喻,層層推敲小說家沒有寫出來的部分,永遠是最讓我著迷的靈感之外的收穫。
最後,我想講一件和靈感無關的故事。
念書打工時我做過很多底層的差事。有一年,在電子工廠負責材料配送、倉庫管理、品管等,上述工作還能偶爾走動,有幾個月被調到零件插入單位,再也不能趴趴走,被固定在生產線僅剩下手的動作,實在讓人絕望。
U字型的生產線,必須在電路板經過面前時迅速插入六至十個零件,IC和電晶體尤為嬌弱,休息空檔得不斷確認沒有搞丟或損傷那些比自己一小時薪資還要昂貴的零件。生產線隔壁便是機器手臂插入部門,得空休息時,我經常隔著厚重玻璃遙望著,在空中移動的懸浮手臂宛如銀河星系。
那個大型自動機器的空間,是十八歲的我所不能理解的巨大而美麗的宇宙。
那一年,我還不知道寫作是怎麼一回事,小說又是怎麼虛構現實,不停冒出的念頭只有若是化為機器多好,不知疲乏,反覆,單調,專注,這樣的執著可是人類無法取代的力量。
插入零件機械化的動作熟練後,還好腦子是自由的,我開始幻想未來要成為怎樣的人,倘若可以借用他人命運,或是與機器共生的人生也好。
在生活邊緣掙扎時,仰賴想像,不知不覺心中某些悄悄動搖的部分,又慢慢回到正確的位置,回到一個人的樣子。
或許那時拯救我於困境的就是虛構的能力,執著地相信,想像力會讓一個人快樂起來。後來,經常寫不出東西的時候,腦海會閃過幾個畫面,銀白美麗的機械手臂正是其一。
如果,好好活著感受所有的善與惡,可以稱為靈感,我認為那是最好的一種。
三月《文學相對論》預告 詹宏志VS.楊澤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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