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篇漂亮的愛情故事,小說隱喻豐厚,很不容易。──楊照作者統攝知識的能力強,清楚知道在小說中要調度動員的是什麼。在這麼短的篇幅裡就可以啟動療癒和救贖,很精采。──駱以軍
這篇寫出一個年輕人的徬徨、不安、虛無等感受,以鬼作為回憶,夢魘般的惡擾很深刻。也頗具當代青年的性格。──蔡逸君
午夜過後,老公寓裡亮著沒有溫度的白燈,除了風扇規律的運作,四周幾乎是全然的靜。少年站在流理台那邊,光線微弱的角落,發著呆,好像根本忘了為何走到那,或忽然失去存在的意義那樣,盯著牆角那隻蟑螂發愣。
「你好。」少年說。
「你知道我們人類都厭惡蟑螂的。」
蟑螂什麼都不說,維持一貫的低調,就像一億年前,在巨大爬蟲類腳邊沉默那樣,毫無存在感。
少年勉強,很勉強才從那樣愣住的狀態,「喀!」的一聲脫離出來。緩步走到床緣坐下,腦袋清醒,白色日光燈照得他頭皮發麻。他害怕睡眠,即使肉身痠軟,也不願那樣毫無防備地躺到床上。
今晚它會來。
少年異常敏感,妄想自己被鬼纏上了,宿命似的,間歇地在某個夜晚發作。睡眠癱瘓症、鬼壓床?少年不去探究,也不抵抗,是鬼也好,心臟問題也罷,反正脆弱的自己無法抵抗。
在三點半後,某一秒內忽然睡去,忽然就那樣掉入黑洞,少年在被吸入底部的瞬間將自己拉起,猛然驚醒!
少年坐起,汗珠在後頸滑動,分針動了兩格,蟑螂已經不在房內,剩下自己了。為了對抗過分的安靜,戴上耳機,而MP3中只有一張專輯。涅槃樂團,Bleach,09年的重錄。
一閉上眼,低沉的貝斯音立刻輾過靈魂,粗糙地橫移,磨平焦躁情緒。Kurt Cobain神經兮兮的口吻,正嚷嚷著想要自爆……少年忽然覺得沒那麼重要了,於是睡意征服了恐懼,油漬搖滾和幾隻螞蟻,一同爬入了夢境……
●
「你知道嗎!我最近買了一本妖怪圖鑑欸。」少年笑得很燦爛。
「喔拜託……我真的無法聽鬼故事啦……」少女啜了幾口柳橙汁,眼神飄了一飄望向遠方,巨大的海。
「不覺得山林傳說啊、妖精故事之類的真的很有趣嗎?」
女孩聳聳肩,仰望著幾乎無雲的天空。夏日微醺的氣息,看似沒有盡頭的午後時光。沉默是兩個人約會的方式,海是媒介,安靜之中似乎達到了某種交流,靈魂的慰藉。
「欸不過……我一直都有鬼壓床的經驗喔,妳知道這個吧?」少年小心的說。
「喂!我說了不想聽嘛!」她皺了眉頭。
「但我真的好痛苦喔。」
「真的?」女孩有點擔心。
「經常發作的那段期間,整個人變得好敏感,而且害怕睡覺。」
「那是什麼感覺啊?」
「忽然被吸到黑洞深處那樣,塌陷下去喔……胸口被霸道地壓住,呼吸變得困難以外,耳邊不斷傳來靜電、廣播雜頻似的噪音……全身肌肉緊繃著想要掙扎,被壓迫,抵抗著某種強大惡劣的東西似的。」
「啊!」她愣住了,溫和的海風迎面而來,溫柔地包覆兩人。
「你該不會看太多神怪小說了吧?」
「我不覺得哦……很多山林傳說裡的鬼怪,大多是無害而且善意的,甚至令人覺得可愛。」
「壓住胸口的那股力道,卻有股惡意,像整個城市的地下水道,匯聚在一起那樣的惡意。」
「好可怕喔。」女孩說。
海邊的時光非常美好,每周一次的約會,逐漸建構起什麼似的,成了都市沉悶生活裡,不可缺少的那部分。雖然只是漫無目的的閒聊,兩人的頻率越加契合,更為能夠觸及對方,較為深刻的那些部分。
「那該怎麼辦啊?我擔心你……」
喀!少年開了冰啤酒,海灘的遊客變多了,海浪已經能夠打到腳邊,退去時冒著沁涼的白色泡沫。
「會不會壓力太大了啊?不是從原本那邊搬出來了嗎?」
「嗯,我把那裡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少年故作輕鬆地喝著啤酒。
「原來的家,那邊的人會騷擾你嗎?」
「不,一次也沒有。但我很害怕,真的。就像被什麼強烈地抓住,也像犯了罪,被針對似的。」
「嘿!怡君。是不是不該從那裡搬出來啊?我好混亂。」少年迫切地看著女孩。
「如果強迫自己待在原本那邊,會被逼瘋吧,我認真的。」女孩慎重的說。
「欸!好想被拯救喔!」少年轉移了不安的氣氛,笑著對女孩說。
「我可以救你啊!」
「真的?」
「是啊。」
●
兩人在海邊的站牌道別,各自乘上相反方向的巴士,向著不同城市駛去。黑色公路,夜幕之下的窗邊,怡君抱著男孩給的棉質束口袋,想著相反方向的他,擔心著,從未聽他說過這些可怕之事。
希望更加了解男孩,他卻只在臨走前給了一本筆記,說裡面有好玩的東西,而女孩能夠藉著這個了解他。
覺得男孩敷衍,他卻說:「回憶這種東西,根本就是鬼故事,說了妳會怕嘛!」
小電視已經放了第二部電影,老掉牙的動作片,怡君依然沒有睡意。電影裡的男探員,在荒野公路旁的汽車旅館,破舊客房的浴室裡,面對一小片鏡子挑出埋在身上的彈頭,表情痛苦的好像把所有滄桑掏出體內。
怡君想起少年身上的疤,在肋骨上,曾經親眼看過一次,手術留下的。記得那時輕輕觸碰,最後親吻。他叫志豪,十八歲,逃離原來的家,肋骨上有疤,怡君只知道那麼多了。
她點開了夜讀燈,死白色的,然後開了志豪的袋子。一張CD,超脫樂團,09年的Live合輯,一本黑色筆記本,封面用白色的字寫著:「青春的責任,挑戰腐敗」
隨意翻了三頁。
1.
音箱是武器/搖滾樂是子彈/一定會開槍,整整二十四小時/你們這些令人作嘔讓人發瘋,世故的大人將被我射成蜂窩——溫暖的家。
2.
讀書筆記:
(a)抗拒不了異端的誘惑
(b)積極投入於自我審視
書單:
卡繆,反抗者/Che,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西蒙.波娃,第二性
3.
今天一如往常去了海邊,腦中的配樂是Beach House的Myth,像神話一樣,藍色泡沫。另外,怡君真的好可愛。
怡君微微一笑,關上夜燈,小心翼翼地將那份溫柔放入心中。
●
窗外的黑色是海,沉默得令人憂鬱,志豪的歸途彷彿捲入無盡的黑,隨著沿海公路無限延伸下去。眼皮很重,以意志對抗著龐大的睡意,志豪不能睡著,害怕就那樣掉進黑色裡面了。想像那片黑色,海洋正在翻騰,巨浪在腦海中捲起一道道音牆,逐漸增強變厚。
又或在腦內複習往日所讀,隨機抽樣。卡繆說,生命的本質是荒謬的,必須承認這點,並且反抗,才能自由的活著。獲得自由,那又是什麼感覺呢?
「或許,能夠避免陷入鬼壓床的困境吧。」志豪心想。
離開原本的家,是屬於自己的反抗,那蹺課算嗎?不過最近並不常蹺課,志豪正在練習讓思緒穩定,安穩地坐在教室、穩定的思考,學習社會科學。知識和思考都是反抗吧,或許。
「它還是會來的。」志豪平靜的說。而睡意像無數隻螞蟻,由所有角度爬入身體、思緒和意志。面臨崩潰之際,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將MP3充電。
「沒有音樂會完蛋的。」志豪對牆角那隻蟑螂說。
「怎麼樣的完蛋呢?人類朋友?」蟑螂的語氣是戲謔的。
「沒有了武器,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志豪覺得喉嚨開始變乾,縮緊。
「喔,低調一點不是很好嗎?只要順其自然的活著就好囉,不用想那麼多啊。」蟑螂冷冷的說,也許在笑。
「怎麼樣?對我有什麼不滿嗎?人類真是可笑。」
一片灰暗,無法睜眼,而喉嚨似乎被掐住了,全身神經開始短路,滋滋地噴出火花,接觸不良地在腦海裡激起巨大回音。整體的空間感快速向內塌陷,壓力被無限放大……
(上)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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