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詞如信,存放了許多當時的自己,無論是自己寫的,或是那時喜歡過的別人的作品,現在閱讀著,也對照了已經不太相同的自己……
●姚謙
這十年我寫歌的時間明顯減少了,這可能也是合理的。在別人印象中,我寫歌密度最高是在兩千年左右,正好是台灣唱片最興盛的年代。之後,隨著音樂產業的變化、聽歌方式改變了,自然也改變了創作者發表歌的渠道以及創作歌的行程。
那十年密集寫歌發表,正逢青春後期到中年情緒與感想最多的身心階段,多事、多感言、多困惑,寫歌不費力氣又能抒發,當時以為自己透過寫歌擴大了自己的世界、完整了自己,現在想想,不得不佩服自己當年放任想像的勇氣。以我有限的人生經驗看來,那十年只是人生一個開始的時期,在那時期之後發表數量逐漸消減,除了音樂產業的變化因素外,是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寫歌的動機與意義,當真實生活的質量少於自己書寫的數量時,創作與謊言只是一線之間的差別。後來我更頻繁的在思考書寫的意義。
從你的個人臉書來觀察,我感覺寫詩這件事對你來說,是生活中規律進行著的一件事,它是否也改變了你的生活?
●林婉瑜
寫作是精神在廣漠的意識世界出發了、巡航中;而生活裡,除了我是我自己生活的圓心,孩子也在我的鄰近成為圓心,他們畫出了與我的圓交集的部分。
我看過有些父母可以完全放下自己的事,全心全意和孩子對話、投入和他們的遊戲,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到,但只有少數時刻做到,經常,我人在他們身邊,心裡卻想著自己的事。
回想起來,長女知霖幼時有我最充分的陪伴和關心,那時她三四歲吧,還未上幼稚園,我替她報名某些額外課程,因為孩子太小了,家長也需進教室陪同,記得那時每堂幼兒律動課、每堂塗鴉課,我也都在教室內一起活動,唱唱跳跳或剪剪貼貼,後來,知霖的妹妹、弟弟出生,我投入創作的時間變多了,雖然還是讓弟妹循著同樣的模式學習,我在旁陪伴,但我經常是人在心不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所幸最小的小龍稍大以後,能加入和姊姊們的活動、遊戲,三個孩子自成一國,也多少從彼此身上學到一些溝通和對世界的理解。少數人和心都在的時刻,我會刻意幫他們打扮整齊乾淨,拍些紀念性的照片,姊弟三人都有好幾本厚厚的專屬於自己的相冊,希望當他們長大後翻閱,也會喜歡我幫他們保存起來的,相冊裡的時間。
「創作」會改變生活的質量,雖然這兩個字讀起來是輕輕的,感覺是精神層面不耗費力氣的事,不像勞動、工作,這類字眼讀起來就是重的費力的。可實際上,創作這心的勞動需要耗費的時間與心神,不下於工作和身體的勞動。
詩的創作已經是我習慣去做的、心的勞動,雖然因為寫作,成為無法仔細陪伴的母親,但若長時間沒有讀和寫,會覺得自己方向感模糊、對焦失真。
因為收穫創作帶來的精神開展,所以我也預備去概括承受,因創作而被刪減的、生活的其他部分。
●姚謙
是,創作如果沒有太多表面上、利益上的廉價考量,那會是一種真正的精神自由。我也不斷的這麼告訴自己。近年雖然寫歌減少了,但是生活的質量漸增,旅行、閱讀、嘗試錯誤都是值得書寫的生活,認真去過日子讓我又有種活過來的存在感,於是這十多年來與生活有關的書寫漸多,林林總總文字散見各媒體。常常就在旅行的途中忽然有些感想和傾吐的慾望,寫著寫著也會問自己,如果可以,這可能成為一首歌嗎?在閱讀一本書、看一部電影、參加一場音樂會,或者在短短的散步途中,我都常常忽然這麼詢問自己,生活中許多片段,對自己來講或許都有獨特的意義,而那些意義是否可能形成一首歌,除了留住當下的感想,也可以成為來日重複檢查自己的鏡子。如果藉著一首歌把想法留住了,也就能自然的與人分享了。
這十年,依循著生活步調和工作的節奏,寫了許多散文雜文。每一個思考的片段、感受的重述,對我來說都像寫了一首歌。
我看到的你,是你的詩,和你偶爾在臉書透露的生活斷片,我想很多讀者應該也會想知道,寫詩以外你都從事些什麼,看電影?看展覽?除了寫詩以外你較常做的藝文活動有什麼?
●林婉瑜
最主要還是閱讀,電影和旅行也是喜歡的。
閱讀主要讀詩,也滿喜歡神話學、語言學、人類學、設計類的書,因為小朋友的關係,讀了一些繪本,有少數繪本裡的童趣和純粹,純粹的信念,或,透明的哀傷,也會讓我覺得觸動。閱讀是心的遠行,讓蟄伏於陳規常態的思想去走去看,和一路上遇見的新觀念交談。
孩子也是我閱讀的對象,他們像沒有塵埃的鏡子一樣,常給我最直接和真實的反映,以前到現在,我是有意識的刻意把各式題材納入詩裡,在詩中呈現各種主題,我的某些詩,是從親情與生死的討論出發去寫,雖然相較於其他題材,這類型的書寫,作品累積得較慢,但我一直沒有忘記,有天要出版這樣的一本詩集,譬如〈沉思的人〉:「你也會變成一個喜歡寫詩的人嗎/這世界/有許多詩的存在/許多人無視/使它們萎頓,死亡,消散/你要寫它們嗎//先教你寫字/那些彎彎曲曲方方正正橫豎交錯或構成圍城的/沉思的字」
或如〈照相〉:「很久很久以後/你還會記得我嗎?/微笑的我/午睡的我/種花的我/開車的我//用你的眼睛/替我照相」
或像〈下小雨時〉:「我也會為夜色感到迷惑/我也覺得奔跑的小狗可愛/我也想知道雨水打在皮膚的觸覺……/時間沒有帶走很多/我沒有變成/和你很不像的那種大人/時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某部分的我/還是原來的我」
其中有孩子帶來的觸發,彷彿就如珍視我的孩子一般,書寫親情生死、生命的詩,未來將要集結為一本詩集,這個想法一直是在的,有時我打開檔案讀這些詩句,像在閱讀孩子的髮、孩子的笑、孩子的臉頰。
二十多歲時看不同的影展,偶有作品讓我印象深刻,可是也許同個導演後來的片子並沒有引進台灣,觀眾所能看到的,也就是他的一兩部片,留下了剎那驚豔的印象。近年我留意韓國導演奉俊昊,他拍片很慢,幾年才交出一部,之前的四部片《殺人回憶》、《駭人怪物》、《非常母親》、《末日列車》各有不同的意趣,他的電影在強烈故事性中埋有一些精巧的設計,演員的對白或一個小動作都滿有意涵,劇情看似自然地生活化地推進,卻設計了很多人生況味在裡面,他也把對社會和大環境的隱喻、諷刺加進來,所以他電影裡的世界是如此荒謬的真實、如此真實地荒謬著。
去年底看《La La Land》有些感觸,這是一部能讓人各取所需的聰明電影,期待情節的觀眾不會失望,期待感動的觀眾不會失望,期待創意的觀眾不會失望,期待藝術性的觀眾也不會失望……,可能我對一部詩集的期待和要求也有點近似這樣,所以對它滿有共鳴。
有關旅行,近年陸續去了一些地方,我想人每天的生活模式大抵都滿固定的,每天有既定的行程、既定的工作、既定會遇見的人和事,因為是既定的所以也有了種種預期心理,預期的壓力,預期的熟悉,預期的遭遇,預期的好壞,預期的不快。旅行是讓我們暫時離開這種既定和預期,固定模式解除了,我們又可以自己去安排一些驚喜,和意料外之事。暫時奪回了對生活的掌控權力。
●姚謙
是枝裕和是我持續關注的導演,《步履不停》(編按,台譯《橫山家之味》)與《海街日記》我心頭最易打中的幾處都被碰觸到了,我對他那日常生活流的敘事、一種不讓人懷疑就已經進入的紀錄片般故事,深愛不已。
三個月前,我監製的紀錄片電影《一個人的收藏》上映,這也反映了我生活中除了音樂文學之外,對於藝術收藏和電影的愛好。不久前非常熱烈的常玉展,讓我在許多台灣以外的友人面前感到非常驕傲,在九○年代,因為台灣喜歡藝術的人群一點一點的累積擴散,他從被遺忘的歷史中再次被拾起,如今已是不只華人喜愛、西方也關注,我很幸運的恭逢其時目睹過程,常玉先生的作品就如同詩歌般的溫柔,即使在晚年最孤單的時候,他以畫得極微小的非洲動物對照蒼茫無邊際的天地,這樣的抒情也如詩一般。曾經激動的分享給朋友,也曾經把他幾件作品放入我監製的江蕙專輯中,試圖想以畫作中的詩意去對照文雅的台語歌曲。為藝術寫歌,對我來說是不曾停止的念頭,但是完成的很少,也許是因為這兩者之間似乎都不需要更多的解釋,儘管如此,我還是經常想關連兩者、牽起兩者。
江美琪的〈我愛夏卡爾〉這首歌,是很直白的記下我這樣的心情,後來陳粒的〈my dear art〉是我對於當今藝術品與收藏者之間的關係,以擬人法如情歌般去書寫。
因為考慮到分享的使命,最近應邀和豆瓣網站合作「寫詞課」專欄,開始整理起記憶中印象深刻的歌,大部分是他人的歌和部分自己寫的歌。在整理資料和梳理內容時,常常忽然這麼想:經過了一段時日後再閱讀,那些歌都有了自己的故事了。對自己的舊作重新再看,雖然幾乎可以嗅聞到當初書寫時空氣的味道,只是時過境遷,現在的自己清明了一些,像個知道結局的旁觀者,但也還是羨慕那時候的自己擁有過的善感。慶幸著,如果當時沒有以歌記下,可能都已經散忘於時光之中,以當時寫作的行動,分別儲放於一首一首的歌之中,如今隨手拾起一首,憑著一個片段當一個線索,沿線探索都成了可玩味的故事。
原來歌詞如信,存放了許多當時的自己,無論是自己寫的,或是那時喜歡過的別人的作品,現在閱讀著,也對照了已經不太相同的自己。
●林婉瑜
作品裡有一個被封存起來的時空,無論是虛構的時空,或魔幻的時空,或抽象的時空……。同樣的詩題在不同生命階段去寫,會建築出不同的內容。靈感的途徑、生活中的遇見、心理狀態,甚至寫作那時那刻的情境,都不一樣了。
現在翻讀我在2007年出版的《剛剛發生的事》,看到當時的自己寫:「兩首曲子的中間/音樂停下來的時候/我想,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你愛我嗎/(你愛我嗎)」(〈間奏〉)
「憂鬱不是病徵/是我的才藝」(〈抗憂鬱劑〉)
「穿粉紅色圓點襯衫的那男人頻頻看我/我怎麼可能愛他呢怎麼可能/我不喜歡以為自己是草莓的人」(〈午後書店告白〉)
再次閱讀這些詩,其中封存的時空被打開,固體融化了,當時寫詩的某些設想和心境,也就如蜂蜜一般散漾開來。
●姚謙
「寫詞課」的專欄編寫,一集一首歌,整理資料、理性分析、感性再讀,再次以歌為單位漫步而行,看別人、看自己、看生活、重新思考,生活如歌更是眷戀。時間裡有著太多承載我們生命片段的歌。今後真應該把每一天、每一次旅行、每一本書的閱讀都當成一首歌的完成。這是現在的我,面對一首歌的心情。
我們幾乎都以作者角度出發談論,不過,我也會好奇,當你去評審文學獎或對學生們談論新詩,這樣的視角,和作為一個寫詩者時有何不同?
●林婉瑜
不是所有的評審或談詩邀約我都能參與,我是個說話慢動作慢的人,無論是稿約或活動,需要緩慢去理解和完成,所以我只答應少數、自己預期中可以做到的,不希望讓自己為了履行承諾而陷入緊張。
評審文學獎,會看到很多作者對詩這個形式的想像,我覺得評審給的建議,並非是要作者逐字逐句去符合,而是在交流一種書寫態度、看待詩的態度,如果態度有所改變,寫出來的作品也會不同。有時候,作者對詩的刻板印象、刻板想像還是多了一點,當然,也曾看到一些讓人驚喜的作品,並在評審會議時積極幫忙說話。對我來說,評審或詩的談論都像是工作般,我會謹慎仔細去面對、完成。
寫詩則是另一種心境,寫詩彷彿在世界之中,自己憑空畫出了一扇門,然後開門走進去,就是另一個時空了,在一無所有的時空之中,自己慢慢去建立、布置出空間中的一切,所以寫作需要一點孤獨,有時,一段時間太過忙亂,就很難從眼前世界離開,很難開門走進詩的情境。當生活可以安靜下來,有時,自己並不刻意開啟,可是詩的情境、空間卻已經隱然成形,在召喚我走進去。
無論是什麼形式的創作者,可以把日常遊歷化為創作的部分養分,可以把作品當作對生命的一種回贈,或者讓作品成為尋常日子中有新意有深意的圖騰,從這樣的角度想,創作是蠻奢侈的一件事。
我經常不相信所謂的完美,是因為生活順遂、生命完美無缺所以我們才創作嗎?常常不是這樣的,我傾向犯些錯、流些淚、迷些路的人生,也喜歡在這樣的人生中仍然有滋有味、相信生命有進一步意義而去尋找去實踐的人,也許創作者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吧。
八月《文學相對論》預告:簡媜VS.李惠綿,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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