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不免是崎嶇的。路旁的樹高低錯落。地上的草長短黃綠。間雜的花紅白橙紫。有人獨唱有人互罵。而明星咖啡館隔壁的無黨籍高玉樹又當選市長……。
那是1964年,初到都會的我在攀越十九歲那座山的途中所見的台北。我去台大夜補班上殷海光的理則學,去蕭孟能的文星書店做店員,去明星咖啡館寫小說;也因結識一些編輯與作家,幸獲他們的鼓勵與協助。其中三個前輩,甚至影響我一生。
何其巧合,三個前輩都曾擔任聯副主編。更為巧合者,馬各勸我不要倉卒結婚;平鑫濤為我籌辦鷺鷥潭婚禮;林海音協助我在台北法院公證離婚……。
時逾五十餘年,三位前輩先後離世;環繞著他們及聯副的人與事猶歷歷在目。
馬各──激勵我走入編輯之路的推手
三個前輩中,林海音最年長(1918.04.28—2001.12.01)。但我最早結識的是馬各(1926.12.27—2006.09.16)。
1964年3月8日,我在徐州路台大法學院第一次見到馬各。當時他是《聯合報》編輯,38歲,未婚,出版過《提燈的人》《遲春花》《媽媽的鞋子》等書。陪在他身邊的M小姐與我同年,也寫小說,曾獲《文星》雜誌小說徵文首獎。
那個歷史性的會面,是我的雲林筆友林懷民預作安排的。懷民小我兩歲,伶俐早慧,1961年4月就讀台中一中,初三即在林海音主編的聯副發表〈兒歌〉;5月發表〈鐵道上〉則已是馬各主編。──但因沉迷寫作愛看小說,他高中沒考上台中一中。
1962年4月,我接到他第一封信。當時他讀衛道中學高一,我讀虎尾女中高二。後來我才知道,他父親林金生是雲林縣長,他假日從台中回斗六的家,翻閱《雲林青年》常看到我的習作,於是寫信到虎尾女中。此後,兩個愛寫作的筆友信來信去無所不談;他還介紹馬各、隱地、鄭英男等筆友與我通信。
1964年3月初,我在信裡告訴他台大夜間部補習班招生及報名的日期,說我想再去讀點書,住在台北專心寫作。他知道我受不了永定親戚的提親潮,立即為我規畫3月8日八點的火車從斗六出發,下午三點多到台北,坐三輪車去台大法學院;並說他會寫信請馬各去那裡等我:「放心,馬各會照顧妳……。」
此後,馬各照顧我的,不止於3月8日協助報名。當時他和同任《聯合報》編輯的韓漪在永和勵行中學附近張家分租房間,特別請張太太幫我在她家對面巷子找到200元一個月的小房間;也曾叫我和他們一起在張家包中飯,有機會多聊天,因而得知不少軼聞祕事。篇幅所限,這裡只說三件。
一是他的瘦。「妳不知道我只剩半個胃…。」原來他年輕時脾氣急躁,菸不離口且愛喝酒,早已割掉半個胃。
二是朗誦M的信。他和M的生活觀差異日增,決心分手,然而仍不時想念。一天飯後,他拿出一疊淺藍信紙,說是以前和M感情深濃時隨手寫的;「這些我都沒寄給她,」他抽出一張說:「我來朗誦一段給妳聽……。」
那信紙薄如蟬翼近乎透明,大小如現在的A4。那時代沒原子筆,橫寫的鋼筆字一行行細密如蟻,他低著頭輕聲朗讀,我不時聽到「哦—M!哦—M!……」。
最後一句「哦─M!」結束時,我拉著衣角拭淚,他也哽咽久久。
三是他曾兩度出任聯副主編。第一次是林海音因「船長事件」被請辭,他於1963年4月24日主編至6月18日。我問他為何編那麼短時間?他說,氣不過嘛,有些大老名家讓他受不了。我請他舉個例子。他說,有個名教授寄來一萬多字稿子,寫他陪太太坐公路局回娘家;「拉拉雜雜的,車子都還沒過中興橋,就已經五千多字了,唉——!」
過了兩年,40歲的馬各結緣曾久芳,中年喜得兩子,後半生圓滿幸福。我則在他結婚的前一年,沒聽他規勸而在婚姻路上艱酸備嘗。
1965年3月下旬,我遵平先生之囑去聯副編輯室校對將發表的小說〈屬於十七歲的〉,在康定路報社門口偶遇馬各,把我拉到一旁低聲問道:「聽說,妳要跟楊蔚結婚了?……妳最好再考慮考慮,聽說他愛賭博……。」他大楊蔚三歲,又在報社共事多年,想必比我了解得多。然而楊蔚已把消息傳出去,癡傻的我怎能「再考慮考慮」?
回頭來說馬各第二次主編聯副(1976.2.1—1977.9.30),雖不足兩年,到底比第一次長得多;尤其重視提拔年輕作家,發表蕭麗紅《桂花巷》及吳念真〈婚禮〉等成名作。舉辦第一屆聯合報小說獎,更是首開全球中文報業之先例;得獎的蔣曉雲、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四十餘年來作品無數,早已奠定名家地位。
那一年,隱地要我為他主編的《書評書目》寫「每月短篇小說評介」並編年度小說。馬各每次讀完評介必來電話討論,有觀點相近也有所見略異者。5月上旬聯副發表王禎和〈素蘭要出嫁〉,他讀了評介來電話,開頭就說:「這篇寫得好!……」幾句之後卻說:「我想請妳幫個忙……。」
他說,第一屆聯合報小說獎7月31日要截止收件了,初複審由報社編輯部幾位主管負責;「我想請妳跟我一起把他們看過的稿件都再看一次。」
那個悶熱八月,我多次提著成綑稿件去忠孝東路聯合報四樓與馬各交換,終於輪流看完1212件來稿;我從初審淘汰稿挑上來的〈我愛博士〉後來得佳作獎。
1977年第二屆,提早於6月15日截稿,馬各仍要我與他重看所有小說稿(739件)。8月他讀完《六十五年短篇小說選》又來電話,討論我的「編選序言」及對每篇作品的評介……。最後,他說聯副有個缺,「妳要不要來上班?」
當時我已專業寫作十四年,習慣通宵寫稿天亮才睡,自由自在慣了;而且兒子小二女兒將升小學,都還不會自理生活……。
然而,我這些理由沒能說服馬各,反而是一個多禮拜後他叫我去他家,當面說服了我;其中關鍵是這一句:「妳有沒有想過,孩子會長大,以後的教育費用一年年增加,光靠妳的稿費是不夠的……。」
謝謝馬各的遠見,我終於決定把兒女送回永定讀小學;也因他的激勵,我開始了其後三十餘年的編輯生涯。
平鑫濤──傑出的編輯人 敏銳的夢想家
平鑫濤先生(1927.7.24—2019.5.23)主編聯副,有幾項經歷較為特殊。一,他主編聯副的開始與結束:1963年6月19日從馬各手上接任主編;1976年1月31日又把主編棒子交給馬各。二,其他主編都文科畢業後即長期服務於媒體;他則商科畢業後進台肥做會計,十餘年後才轉任聯副主編。三,他是台灣最早的西洋流行音樂推手;在台肥服務期間即兼任空軍廣播電台《熱門音樂》主持人。四,他英文好,成立皇冠出版社初期翻譯多本美國暢銷書。五,創辦《皇冠》雜誌七年後辭台肥與電台,進《聯合報》編《現代知識》周刊,不到一年被調升聯副主編;十二年後,《皇冠》是台灣最暢銷雜誌而出版社也規模擴大,「平老闆」難以兼顧只好辭職。六,他堂伯平襟亞是上海中央書店老闆兼《萬象》雜誌發行人;1943年夏聘柯靈任主編,張愛玲於8月開始在《萬象》發表〈心經〉、〈琉璃瓦〉等名作並於1944年1月連載首部長篇《連環套》……。平先生從高中到大學讀了不少張愛玲。1967年,他開始獨家處理張愛玲作品的發表與出版。──他不只是傑出的編輯人,更是敏銳的夢想家。
我第一次與平先生見面是1964年6月18日晚上,他與平太太林婉珍在松江路新台北大飯店宴請第一批「皇冠基本作家」。第二次是7月1日中午,在康定路26號5樓,《聯合報》發行人王惕吾宴請「皇冠基本作家」;平先生當時任聯副主編,也請總編輯劉昌平,祕書宋仰高等人作陪。
在那名家雲集的場合,19歲的我是唯一的台灣人,第一次在大飯店吃江浙宴席,怯生生少言少語。前輩們的話題大多繞著《皇冠》與文學界;許多事我還不了解,但平先生與司馬中原的兩句話讓我大吃一驚,牢記至今。
「皇冠最近已經銷到五萬份,」平先生向我們報告:「聽說《台灣新生報》現在才銷兩萬份。」
「呃,《新生報》,那是省政府的,以前曾是台灣第一大報呢,」愛講笑話的司馬中原說:「不過現在第一大報是《中央日報》啦,國民黨的。」
這樣啊!難怪我讀虎尾女中時,學校只訂《台灣新生報》和《中央日報》。還好虎尾書店有《皇冠》、《文星》;我高中畢業得文藝營首獎後,壯起膽子投稿《皇冠》;9月寄去,11月發表,平先生還曾寫信來鼓勵。
不過我剛到台北時,曾和《中央日報》有段淵源。3月中旬,偶然行經台北火車站附近,看到《中央日報》大樓橫懸一片燦爛紅布,上面六個醒目白字:「全國第一大報」。
想做職業作家的我於是決定投稿這「第一大報」。3月30日在中副登第一篇,5月16日登第四篇。後來聽當時主編中副的孫如陵說過一句處理稿件快的名言:「一個雞蛋,打開一聞就知道是不是臭蛋。」──幸好我那四篇小說不是臭蛋,都是投去一星期就發表。
中副雖然發表快,稿費卻要一個多月才收到。6月19日簽訂「皇冠基本作家」合約後,稿件交給平先生即可預支稿費,此後我的小說大多在《皇冠》與聯副發表,沒再投給中副。──而當年的「全國第一大報」,已於2006年停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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