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褚威格的《昨日世界》是我留美時期最喜歡的書之一。這位泛歐洲主義的猶太作家以回憶錄形式,非常生動地描述了一戰之前,維也納與歐洲各國的資產階級活躍、蓬勃的文化活動與人文氛圍,提供給我關於現代文藝發展的社會背景與現場實境。然後,一戰爆發加上納粹興起,摧毀了他夢魂牽縈的這一切。在他筆下,戰爭是未曾預期的,卻又如此有跡可循。在文明躍進的時代,人們對一切都樂觀而自信,發展科技,信賴理性,對普世價值與人道主義也充滿熱情。唯獨對於社會的不公,對於仇恨與敵意的感染力,還有戰爭的毀滅性掉以輕心。
多年後,我繼續捧讀《昨日世界》中譯本,強烈感覺到,此時此刻的世界和他所描述的時代,有著令人不安的雷同…
「和平」像虛位的教皇,人類不吝給予它崇高的光環,卻常常為了不同理由背棄它。有時,是為了生存、為了信仰、為了尊嚴、安全或恐懼;有時,是為了從不說出口的貪婪、嫉妒與仇恨。這些因素錯綜複雜,暗藏強者恣意延伸意志的劣根性,弱者報復、扳平的憤懣悲情。
我們無心學習和平,可能也因為總以為:和平是優勢者一念之間而弱勢者求之不得的事,所以它應該是優勢者的功課。偏偏當一方自忖必勝時,便視和平為阻礙他耀武揚威、予取予求的羈絆—也許,最好,我們是在居於劣勢時努力學習和平,居於優勢時切記把它實踐…
在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眼裡,物競天擇、優勝劣敗是天經地義。現實生活中也有許多產業或個人發展的規則接納類似理念。但人類已超越動物本能,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他也許繼承了殺戳、掠奪的基因,卻也發展出更複雜的社會意識、更深刻的感受、更珍貴的靈性;透過對人類特殊性的自我認知,創造出許多價值,從各方面抑制了野蠻,提升了所作所為。
我們的內心、我們的意識決定了外在的行為。自私、歧視、不寬容—甚至個體成就的張揚、競爭與物慾的強化,都會增加人與人、族群與族群之間的緊張與衝突。透過教育、文化建構和諧的環境,深植和平價值,透過更健康的身心靈,或更文明的自己,帶動人類關係的良性循環,是最基本的努力。人們常常忽略,在實質戰爭爆發前,通常敵對雙方已先進行了無數次心理或意志上的「準戰爭」,只有在內心階段先踩了煞車,和平才會自然實現。
但人人都清楚:傳統的,訴諸感性或心理的和平主義,是遠遠不足的。和平的硬體條件更為重要,例如經濟、政治與軍事的環境。
但是目前世界的經濟環境許多是反和平的:強調競爭的動能、與國族主義掛鉤、過度重視發展,造成貧富不均、分配不公、生態破壞—全球化更激化了此一現象,埋下抗爭與鬥爭的種子。我相信負責任的經濟政策離不開道德考量,市場法則也不能決定對錯。和平扎根於均富,沒有雙贏、共享的思維,經濟就淪為戰爭的一種形式了!
目前的政治局勢似乎也是和平最大的威脅。自古以來國際政治的運作法則,大都是反和平的:實力決定一切的霸權主義、不擇手段的道德虛無主義,無限上綱的利己主義加上軍商共同體的好戰本質,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制衡;使得關於和平的訴求,形同局外者的夸夸之談、弱者的怯懦托詞。也許,和平屬於人類演化的最後一個步驟…
只有那些戰火下顛沛流離、死生無告的生靈,才真心相信,和平是最智慧的言語…(作者為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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