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好薰、臺北聯合報 孩子們會知道自己在多年多年以後,必須以另一種方式,尋追遠離他們而去的雙親嗎?
每年冬至前後的烏魚汛是母親最惦念的事,因為隨著魚群洄游之後,離家在外的兒孫返鄉潮也不遠了。
我們總是趕不上母親製作烏魚子的時間。只知道她到興達港等候回航的船隻卸貨,擠在魚販和散客中,眼明手快地挑選肥美的魚卵和烏魚殼,回家煮烏魚米粉、蒜苗烏魚湯嘗鮮,同時展開約兩周製作烏魚子的工作,日子滿溢著魚鮮魚味。那陣子與她的視訊中總要聽取進度報告,雖然有時不免夾雜抱怨,但不知怎地,種種費時的醃製過程卻彷彿一把彩妝刷子,讓她的臉上顯得特別光鮮有神采。
等過年前抵家,晾曬時所用的紗布已經清洗乾淨,木板也一塊塊疊放收好,預備明年再次出爐。一副副的烏魚子曬得黃澄油亮又飽滿,收藏在冷凍庫,甚或是端上飯桌,很大器又豪奢地切成大拇指般厚片,滿滿一盤,成為迎接我們的殷殷企盼與歡喜。母親總是砸下重金,不知道是否把我們過年給的紅包預先透支了,年節間每天都有烏魚子上桌,這是不擅廚藝的她所拿出的最昂貴年菜,似乎相信因為昂貴,可以為我們儲備一整年在外拚搏的能量。甚至也當成了禮物,讓我們各自帶到婆家或岳家,既體面又大方。
母親會嘗試不同的方式料理,有時油煎,有時泡酒去腥後,放進烤箱或直接火烤,再配上青蒜片或蒜米擺盤,外皮酥脆內�媕蒔H,讓人吃得黏牙,咂嘴回味。後來所流行夾上白蘿蔔、蘋果、水梨片的不同吃法,母親則從未嘗試過,她有自己堅持的傳統。各式吃法中我偏愛煎得乾乾酥酥的,也不須任何配料,一片入口,慢慢品嘗魚子在舌上散開,每一顆猶帶著魚群所洄游的洋流鹹味,和南部冬陽的暖香油潤。
看我們吃得香甜,母親會重提曝曬風乾的辛苦。儘管是在自家二樓後陽臺,有鐵欄杆護圍著,也要小心看顧,不知哪來的野貓總是伺機偷吃。一直忘了問母親是否曾蒙受損失,從她的語氣總是惋惜又心痛、帶些咬牙切齒,料想必定有饞貓偷盜過她的心血。日後,我常常揣想母親在與貓諜對諜的日子,獨自守在後陽臺是什麼情景?是否像個敏感的監視器,將周遭細微的訊息一一納入,也許鄰近的萬興廟有時廣播哪個小孩找不到媽媽正在哭,請走失孩童的家長領回;機車引擎噗噗地從魚骨般排列的巷子某處響起,又走遠;屋後隔著媽祖婆山丘的國中上下鐘聲準時地翻過……,種種動靜陪伴她度過寂寂冬日,直至日影逐漸偏西,墜入山丘上的木麻黃之後。她曾見過貓兒輕躡著腳步靠近嗎?
她便如此這般,守著架上的烏魚子,腦中也許不時浮現我們享用時的一臉滿足,以及早早就盤底朝天的無聲讚美。日昇月落,便從初老六十幾歲守到身形佝僂的龍鍾七旬,直到生活起居再也無法自理,母親自製的烏魚子便成為絕響。
此後,過節只能購買現成的應景,總像擲骰子般碰運氣,有時品相再好也會過於死鹹,而不菲的價格,讓人疑惑過去母親是如何節縮自己的花費,才能換得每日的盛饌餵養我們?有幾年的餐桌上,嘗著不對脾胃的烏魚子,懷念母親的手藝。母親聽著,神色看起來頗為自豪,但更多的是惋惜與歉意,惋惜因自己的衰頹,再也無法滿足我們的想念。但我們想念的豈只是烏魚子?母親一年一年衰頹,她愈來愈無法分辨今天和昨天有何差異,而明日,肯定記憶會被蛀蝕得愈來愈支離。即使搬來同住了,不必翹首盼望年節的團聚,她卻逐漸地無法認清眼前每一張臉孔,似乎還在一心等待著如洄游的魚群般返鄉的孩子。我們雖然像往常的團聚著,但過年的歡慶氣氛卻愈來愈稀微。
記不得是否詢問過母親製作烏魚子的步驟。也許她曾說過,只是彼時我仗恃著有母親在,竟未當成一回事。但也許是母親寵溺孩子慣了,就打算一年一年晾曬下去,從沒認真想教我們,直至,她再也無法親手示範。
母親溘然長逝。
就在新冠肺炎大爆發後的暮春三月,杜鵑啼血。
舉世捲入恐懼的風暴,我則有自己的悽愴漩渦,陷在其中打轉,天昏地黑。臉上的口罩一直沒有褪下來,不只為了防疫,也是用來遮覆隨時會崩坍的情緒。渾然不覺,日子是如何一頁一頁被撕去的。
到了初冬,弟弟傳來訊息告知:竹北為活絡因疫情肆虐而停滯的經濟,於拔仔窟舉辦烏魚節活動。
我立刻察覺他的用意。愈接近年末,空氣與溫度彷彿刺激著大腦某處隱密的腺體,分泌了返鄉的激素,讓人不安躁動。然而,父母親相繼離世後,我們再也沒有路要趕、沒有老家可回。或許可以藉由這個活動,了解母親當年如何醃製烏魚子,聊勝於無的安慰劑。
時序雖已初冬,陽光有時仍溫熱,讓人疑心四季的脈動是否漏了拍,卻不料到了竹北,轉為強風吹掠,彷彿冬天原來是藏匿在這個地方。我和弟弟兩個中年人,突兀地夾處在一群褓抱提攜的親子團中。
活動安排在分散的點,這家的院子、那家的工作寮,促使大人牽著幼童去餵魚、醃一夜干、製烏魚子、烤烏魚子、包烏魚飯糰、吃烏魚米粉……,走了幾公里,繞了遍布魚塭的村莊的旮旯角落,原本應該汗流浹背,此刻卻被風乾了。有的小孩精力旺盛撒開腿奔跑,任父母在後追趕,有的蹲在地上耍賴不走,任人哄騙了半天,最後是攀上大人的背,才繼續成行。我不禁可憐起這些孩子,他們會知道自己在多年多年以後,必須以另一種方式,反過來尋追遠離他們而去的雙親嗎?
為了參與活動,我初次造訪陌生的養殖烏魚小村。強風颯颯,只要再帶捎點細雨,想必會變成萬點箭矢,刺得人發疼。但也正是這九降風,讓烏魚子成為繼新竹米粉、柿子之後的名產。風雖大,空氣中仍彌漫一股金黃色的香腥味。我們在一戶人家遮雨棚下體驗醃製烏魚子,工作檯對面坐著一名約五、六歲的女孩,雙手翹著小指,用拇指食指捏著玩,媽媽耐性在旁幫忙、爸爸負責拍照。我奇異地感到似乎有條撕開的拼貼線,毛邊參差地橫亙在我們之間,他們彷彿是過去我所錯過的蜜色時光。
觸摸著冰涼飽滿的魚卵,已刮除血管的卵彷彿水嫩的皮膚般細緻緊繃而有彈性。在上頭厚厚裹上一層鹽後,便交還給工作人員,聽解說員喃喃介紹:待三小時後再洗淨,擦乾,邊檢查,若有破損須先用豬腸補洞,以免重壓時魚子流洩出來。接著擺在鋪著吸水紗布的木板上,再以磚塊重壓擠出水分兼塑形。兩、三小時後,除去磚塊,白日曝曬風乾,每一、兩小時翻面,晚上再收回重壓,重複七到十天。
這就是以往母親在家晾曬的過程了嗎?
是不是還有一些步驟省略了?或者是母親所獨有的、而他們也不知情的什麼?
看著旁邊魚塭打水車不斷翻轉,打起的水被風吹散成霧狀,幾沫水星飄來濺上了臉,偶爾瞥見烏魚躍出水面又墜回,另一邊已收成的魚塭池水抽乾了,兩、三隻小環頸�'b仍潮潤的土中翻撿覓食。田埂上有幾架晾曬的烏魚子,戴著斗笠,以毛巾嚴密包覆臉的婦人逐一地翻面,一邊警戒著腳邊那隻黑褐細瘦的狗,牠在鐵架間逡巡,聞聞嗅嗅。
人幾乎散了,所有的爸爸媽媽小孩。
我和弟弟站在田埂上,飄風發發,像記憶般吹襲著,從遙遠的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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