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台,從小我最渴望的夢幻居家單品,僅次於電腦跟電視遊樂器。自有記憶以來,家裡都是裝數位機上盒,早期只有十三個頻道可以看,還時常訊號不良,總在關鍵時刻,畫面如雪花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即使如此,我和弟妹們還是可以為了周日晚上要看《航海王》還是《火影忍者》搶破頭。妹妹一手轉台,一手揉顆螺旋丸往我肩膀招呼;我也不客氣,以橡膠槍反擊順勢奪回遙控器。兩個頻道被來回快速轉動,交織成粗糙的蒙太奇,鳴人大戰魯夫,張飛打岳飛。最後誰也沒看到完整的一集,早早體驗到何謂兩敗俱傷。
老母常說,十三台就看成這樣了,兩百台還得了?沒辦法,為了看到更多卡通或節目,我只好把握每個能接觸有線電視的時刻:無論在牙醫診所還是補習班老師家的客廳,我都會厚著臉皮拿遙控器轉到Discovery或卡通頻道。但,大概是過度珍惜每個能看電視的時機,小四時視力就出現問題。本來及早治療可以降低度數的,卻被自己的小聰明給延誤了黃金救援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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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小每年都會檢查視力,方式原始又簡單:班導師兼任保健老師,從保健室拿來一塊印有各種大小不一、四面旋轉的「C」的燈箱。老師手拿細棒指著,讓你念出這個「C」的缺口是上下還是左右。同學們陸續被宣布視力值,一個兩個,班上即將出現更多眼鏡仔。但很快的,我發現老師指點的順序都一樣,從下面數來第三排到最下面一排。
狡詐如我,便把三排的「C」缺口順序全部背下來,一排才五個,三排也不難。下左上上右,右下左下上,背唐詩的技法應用在此,國文老師會感到欣慰吧。理所當然,每個學期我的視力都1.2,好得不得了。直到眼睛瞇得再小也看不清黑板的字為止,母親終於發現,帶我去配了人生第一副眼鏡。
記得當時我很抗拒,不清楚是害怕跟別人不一樣,還是不想身上多一樣負擔。總之,那是一副橢圓形、金屬質感、亮藍色的細框眼鏡,很醜。某年在舊照片裡看到我與朋友六年級的合照,裡頭的我竟然沒有戴眼鏡,想必是特地摘下來的吧。所以,別說小學生不懂美感,人生的美醜之戰早就開始了。
上帝(或者說電視)讓你的視力下降,會不會讓其他感官變敏感,我無法保證。不過,我的嗅覺確實很好,像狗一樣敏銳,也容易被味道影響。從小放學剛進家門口,還未到廚房,便能判斷出阿嬤準備了什麼晚餐。嗯,今天的空氣有些鹹香,又帶點甘臭,是蔭冬瓜肉吧,配白飯最讚。啊,是紅蟳粥的味道,又放了我不喜歡的紅蔥頭。
用眼睛面對世界,很難馬上判斷喜好。醜的東西,別人說好看,似乎就美好了起來;自己認為美的東西,被批評一輪後,怎麼愈看愈討厭。眼睛是社會化過程中的首要受害者。但嗅覺很野,這個味道不喜歡,瞬間你就能判斷跟反應。再多人推崇香菜的芬芳,你一聞還是忍不住作嘔。鼻子是如此不羈,騙不了人。
我喜歡瓦斯味,也迷戀複寫紙的清香;不喜歡待在男同學運動後的教室,更討厭冬季的黑板樹。但真要說起來,記憶中最害怕的味道,是飼料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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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養殖烏魚,長年住在海埔新生地工作,每周會把空的飼料袋帶回家。在物盡其用的鄉下,這可是不許浪費的物資。飼料袋分為兩層,最外層是常見的塑料編織袋,印著烏魚專用,內袋則是薄薄一層透明塑膠袋,飼料就裝在裡面。據說,養殖烏魚時,會在幼時投入含有微量雌激素的飼料,讓九成以上的烏魚長大後都女大十八變,以此增加烏魚子的收成量。但幾年前政府公布,不能再以添加雌激素的方式飼養烏魚。當時有部分養殖戶抗議,說禁就禁反而會造成地下化問題……扯遠了,我那時才不在乎烏魚飼料有沒有加激素。
母親節儉,會取外層較厚實的袋子裝回收物,內層透明的部分拿來裝一般垃圾。每周幾天,我們這些小孩輪流倒垃圾,這是我最厭惡的家事,因為透天厝的廁所數量很多,其中幾間陰暗潮濕,總讓我覺得不潔害怕。飼料袋本身還有股魚腥臭味,內層黏膩沾手,連把袋子打開都是件難事,更遑論要把垃圾倒入。時常因為內袋沾黏,垃圾倒不進掉落一地,便得用手把用過的衛生紙團重新裝入。
知道母親辛苦持家,不捨多花錢買垃圾袋,幾個孩子只能以少量的家事分擔。若不是我遭遇,就是她承受。陣陣異臭輪流進入一家人的肺裡,味道如魚鱗般生長在記憶裡,一片一片,沾滿黏液,暗自腥臭。幸好後來,父親愈來愈不常回家,母親也決定搬新家後,堆滿防火巷的飼料袋終於用盡。那種快感,像熱了又熱的回鍋菜,終於進了廚餘桶。皆大歡喜。
有些味道會逐漸消散,但不會消失。直到現在,在外居住多年,依舊害怕倒垃圾這門差事。租屋處裡不曾放置任何垃圾桶,藍色或紅色的專用垃圾袋如大衣般掛在牆上;也始終都將衛生紙投入馬桶,讓水流帶走一切。即使我再也拿不到任何一個寫著烏魚專用的飼料袋。
但飼料袋上真的有寫烏魚專用嗎?烏魚在猶豫要變男還變女時,我也努力回想著。早就過目即忘,只有味道趕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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