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屬於「不太用功」的行列,化學這一門課,勉強跟得上而已,在班上處處乏善可陳。父親有一次叫住了我,說:「我昨天碰到你們的吳老師,問他我兒子在你班上,表現得怎麼樣呀?吳老師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看他身體滿健康的。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我也是建國中學的高二C班的學生。高二C班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半以上的同學從初中部保送上來,其他選自招生考試中成績優秀考生。C班又名保送班,學校當局計畫三年後,這班學生在大專聯考的表現,會藐死所有的人!
因為我的考運亨通,三民主義、國文考的分數特別高,加起來的總分還不錯,僥倖吊車尾成為C班的一員。同學個個是一方豪傑,功課亂棒的。高一上讀完,我的成績單難看:數學五十八分、英文五十七分,補考及格才升級。以後謹慎小心的維持過關,生平無大志,但求六十分。
高二級任導師是吳冶民老師,一位身材消瘦的中老年人,不論天氣多麼熱,他總穿潔白的襯衫,繫上領帶、領帶夾子來上課。長長的臉,聲音宏亮,言語清晰,帶著河北省北方的口音,夾雜點家鄉用語。上化學實驗課,他說「照的像,以五個克分子的碳酸鈉,過淋……。」都聽不懂了,化學實驗還要照相的嗎?紛紛來問我,因為父親是河北省人,做河北兒子的應當聽得懂吳老師的話,我說:「『照的像』是按照這個樣子、好比的意思。『過淋』就是過濾。」
吳老師的經歷豐富,在大陸做過河北省國立第一中學教務主任,他編的高中化學教科書,普遍的為全中國大陸中學所採用。當時我們用的化學課本,也是吳老師編的,封面上的編者姓名是:吳國賢。
吳老師教化學,注重引發學生的趣味;背誦化學元素周期表,必須花功夫硬記。他把五個元素編成一句:「鉀鈉鋇鍶鈣、鎂鋁鋅鎘鐵、鈷鎳錫鉛磷、銅汞銀鉑金……」,像五言詩一樣的,還能押上個韻,背起來就挺順暢。他還在課堂上教我們如何念唱,搖首吟哦,像是在背誦古詩詞。
他改作業和實驗報告都十分詳盡,多次我沒時間寫完作業,當然就抄同學的。終於被發覺,吳師用紅筆在我的作業簿上寫了好幾段;姑念初犯只罰重做一遍;又說抄襲別人的功課不道德,也很不公平,對自己的傷害最大等等。那時候台灣中學的考試題目都是演算題,只有考軍訓的時候才有是非題和選擇題;吳老師很費心思的看我們的考卷,跟著同學的演算一一看下去,總能找到你在哪裡出錯。分數給的慷慨,做錯的題目多數也能得到一部份分數。
導師每周都要批閱學生的周記,他在每個人的周記上都寫上幾句,談一談本周的心得。有位綽號臭腳大仙的(他光著腳穿球鞋,能不臭嗎?),喜歡跩文。某次他的周記被吳老師拿出來與大家分享;臭腳大仙抱怨導師偏心,又用了句「不恥下問」的成語,大仙最後有結語:「嗟乎!執政者之偏心亦明矣!」吳老師覺得臭腳大仙的文筆好,寫的很有意思,就大聲念了一遍。再說明自己絕對不是個「執政者」,更不偏心,對用功的、不太用功的同學都一視同仁。那句「不恥下問」用得欠妥,學生問老師不是「下問」。
我就屬於「不太用功」(其實是很不用功)的行列,化學這一門課,勉強跟得上而已,在班上處處乏善可陳。父親有一次叫住了我,說:「我昨天碰到你們的吳老師,問他我兒子在你班上,表現得怎麼樣呀?吳老師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看他身體滿健康的。這是怎麼一回事呀?」我胡亂應付著,穿上鞋子一溜煙的出門去了。
吳老師教的化學,內容如今我一點也記不得,統統還給他了。然而他在班上給我們講的許多故事,我依然忘不了。
其一,埋了還沒死呢!吳老師自北京師範大學畢業,得到好幾個工作;最令他心動的是去湖北省大冶煤礦當工程師,但是父母堅決反對,說:「兩種工作千萬不能幹;下煤礦和開飛機;下了煤礦是埋了還沒死、開飛機是死了還沒埋呢!」拗不過老人家的古板想法,他選擇了在中學教書,一眨眼就是大半輩子。
其二,你想同她結婚嗎?中西文化的確有差距。吳老師結識了位美國朋友,東方的禮貌總會問候對方的家人,他問美國友人的母親:老人家身體好?謝謝,她很健康。你母親今年多大歲數了?對方不理。追問再三,美國朋友反問:怎麼樣,你想同她結婚嗎?
其三,誰和妳「們」哪?賢慧的妻子,做了體己私房好菜,下班很晚的丈夫立刻狼吞虎嚥的大口吃起來。太太說:要不要送一點給樓上的爸爸媽媽?用不著,他們跑過江湖的,什麼好東西沒吃過。也得留一點給孩子們吃呀!嗨!他們的日子長,以後機會多得是。那麼就咱們倆吃呀!咱們?誰跟妳「們」哪?男人一下子把好菜全吃光了。
吳老師發過脾氣。做分解水實驗;得到的氫氣是易燃物,必須小心處理。有位同學藝高人膽大,把大量氫氣存放在一只大玻璃燒瓶裡,然後故作驚恐的點了根火柴,做狀去燒氫氣,不小心真的點著了,一聲大爆炸,玻璃碎片到處飛。吳老師從實驗室的另一頭飛跑過來,確認沒有人受傷之後,衝著肇事者吼了幾句:「你這個孩子怎麼那麼不聽話!」又握起拳頭重重的捶那小子的肩頭好幾下。
我們C班考大學的成績真的藐死人;台大醫科上了七人、台大電機系有五人、台大物理系三人、化學系、數學系……一半以上進了台大的熱門科系,那時候每一系的名額少,最多四十五名同學。班長綽號「十一點半」,因為他的脖子略作傾斜,組織陽明山郊遊,邀請吳老師一塊去。老師沒來,「十一點半」念了吳老師用文言文寫就,文辭簡潔優美的信:祝賀大家都有美好、充實的大學生涯。還記得其中一句:「民(指老師自己)已老朽,來日無多……」那年老師大概有六十歲了吧!
多年後我應邀從美國回到台灣拍了《第一次約會》劇情片,一部中學生成長的故事。心中以吳冶民老師為譜子,塑造了電影中的化學老師,名演員石雋大哥飾演這個角色。電影重溫了我們青少年時期的許多趣事、荒唐事,但是礙於當時的政治環境,吳老師在建國中學教書期間遭受到的迫害與磨難,不敢敞開來明講。
1950年吳老師因牽涉到「匪諜」案,和他的兒子一同入獄,1951年他被判刑五年,不久獲得假釋,再度回建中教書。他做我們級任導師的時候,還在假釋期間。吳老師父子被牽連的案子是:「于非案」。多年後官方公布了這件案子的部分資料:于非本名朱芳春,是中共中央社會部的幹部,1948年來台灣任《國語日報》編輯,負有發展組織、蒐集情報的任務。案發之後于非逃離台灣,有數十人被捕判刑,處死刑的有十餘人。
據說于非是吳冶民老師的姪女婿,治安當局指控吳老師父子知道于非的背景,以「知匪不報」的罪名判刑入獄。吳老師的兒子在獄中得了重病,保外就醫的第二天就去世了。
我記得吳老師一個人帶著他的孫子,住在建中教職員宿舍,孫子長得和爺爺很像。
吳老師在建中教過好多學生,他真誠有耐心、諄諄善誘、既嚴格又慈祥的教學方式,不少同學被他感動。我是個冥頑不遜、難以教化的渾小子,咱們家老哥可是深深受到吳老師的影響。老哥在建中接受了吳老師一年的教導後,立志學化學。高中畢業,以第一名的成績保送台大化學系,又赴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獲生物化學博士學位。他在美國Merck藥廠做過高階研究員,研發出多種重要藥品,其中有治療「河盲症」的特效藥,他是研發這個特效藥最主要的科學家。
「河盲症」曾在非洲為害甚烈,病菌通過河裡的寄生蟲,附在人畜的身體內繁殖,導致眼睛失明。在非洲的許多村落,常見到一個跟一個的盲人,伸手搭在前面那人的肩膀慢慢走,最前面由一小孩領路。他們研發出來的特效藥,通過聯合國送到非洲「河盲症」最嚴重的地區,幾十年後病情得到控制,治好了數百萬人的「河盲症」。2015年,諾貝爾的醫學獎頒發給二位研發「河盲症」特效藥的領導人。
吳老師已經去世幾十年了,默默耕耘一輩子,造就英才無數。如果知道自己調教出來的學生,令數百萬非洲人免於失明之苦,是否會為他充滿憂患的一生,帶來些歡樂?
偶爾腦海浮起一幅景像:黃昏時分,吳冶民師走出教職員宿舍,四處張望,大聲喊他的孫子:「鐵生、鐵生!」一個五、六歲的長臉小孩,騎著小三輪車,飛快的從操場另一頭奔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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