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自豪的「文明」:受教育,閱讀,以及更進一步的創作,成為文明人,在大難來臨,在我們進入例外狀態,例如在戰爭中成為難民。「文明」能否讓我們存活下來?或者,即使走向毀滅,能否讓我們在那之前,不要去傾軋比我們弱小的人?……
奧許維茲之後,人們仍然寫詩
●童偉格
阿運:
最遲是1941年夏天,最直接原因,是進軍蘇俄後的「經濟」與「管理」考量,納粹正式制定了針對占領區內猶太人的,講究效率的屠殺計畫,代號「最終解決方案」。如此代號所示,也如妳前信已述:屠殺計畫能落實,是因更早之前,帝國官僚已在彼此通聯時,恪遵一套話語規則,使政策執行者慣於將活人,視作待處分的物件。這是說:物化的再現語法,終於遂實了屠殺現場。如在帝國公文中,驅逐出境稱為「重新安置」(Umsiedlung);屠殺,則有時也寫作「特殊處理」(Sonderbehandlung)。在鄂蘭(Hannah Arendt)的《平凡的邪惡》裡,我們可找到更多類此的,看來頗無辜的官方用詞。鄂蘭說:這正是邪惡的本質化。
鄂蘭將帝國機器內部話語慣習,及其蘊含的殺傷力,聚焦在對單一官僚的深描裡,此即如今廣為人知,也備受爭議的艾希曼(Adolf Eichmann)再現:「惡之平庸性」的代表形象。簡單說來,鄂蘭的分析,沿用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裡的既建架構,強調那建制於現代性法理之上的極權帝國,以其對任一國民,既普照全生命期程,又一再分類揀選的治理方式,所成就的地貌:整個帝國,由一個又一個彼此間無互信、各自單子化了的個體所組成。
單子存有的價值與意義,及其與其他單子的聯繫,仰賴國家權力的單向給定。這是為何,艾希曼忠貞只求帝國眷愛:「只有未遵守命令時,他才會感到良心不安,命令包括——以極大的熱情和最無微不至的關懷,運送數以百萬計的男人、婦女、兒童,送他們迎向死亡。」
艾希曼那「幾乎完全無法從他人的角度思考」的性格,鄂蘭詮釋為既是先天局限,亦是後天形塑的結果。他似乎生來就缺乏想像力,而「低落的語言能力一直是他的困擾」,以至於不使用陳言,或官方套語,「他真的一句話都不會說了」;而或許更重要的是:當他被賜與權力,在帝國機器內力圖晉升時,他同時也「被一個堅而不摧的牆包圍,將語言與他人的存有隔離在外,因此,也無法感知現實」。艾希曼:自願受囚於一偌大話語集中營的人類一員。
這再現形象之所以備受爭議,是因現在,在人們發掘艾希曼更多手稿(早從1937年,晚至戰後受阿根廷政府庇護期間)後,如史坦尼斯(Bettina Stangneth)已指出:鄂蘭嚴重低估了艾希曼在體制裡的能動性,以及他始終周全自身邏輯,反轉自身罪惡感為持恆殺害他者之養料的深邃創造力——更黑暗的是,很難說殺人這事對他而言,不存在純粹自娛的成分。
無論如何,若暫免對艾希曼個人心智的幽深探索,則我猜想,鄂蘭的立論,還是頗具啟發性的。可以這麼說:在十九世紀末被命名為「集中營」(reconcentrados)、在納粹治下蛻變為滅絕營的那一人為體制,並非意外出現,也不特別展示人類對他者的殘虐或麻木;它毋寧,就是現代性治理法則,極端濃縮後的示現。
如奧許維茲這般滅絕營的意涵:它嶄新地「經濟」與「管理」他者之死,彷彿在那之前,一切事關人之差異的周折觀照,皆在人類文明史中,被冗長地辯證到失義了;而自那道營門立起後,文明具體內容,僅剩差異之不可逾越。奧許維茲營門上,題著「工作使人自由」(Arbeit macht frei)這標語;相似的,看似一派正向的帝國詩學。其中第4859號「保護性拘留犯」(Schutzhäftling),波蘭陸軍中尉皮雷茨基(Witold Pilecki),在入營不久後理解標語寓意:在勞動到肉身瀕死,神智卻無暇再記掛環伺四周的致命威脅時,會有一時,人很矛盾地,置身在一種恍如物外的自由中。那片刻失聯,是奧許維茲給「拘留犯」的唯一一種「保護」。
在奧許維茲建起後四個月(即1940年九月),為串聯反抗者,皮雷茨基刻意被捕,在營內待到1943年四月底逃脫為止,帶出《奧許維茲臥底報告》這部有關滅絕營的最早實錄。整部實錄,猶如快轉版人世變相圖:1940年年底某日,冷雨中,他看見三名親衛隊員掏鈔票,賭一名被倒埋進土裡的囚犯能撐多久不死。如此雅興。相隔兩年,到了1942年冬,隨「業績壓力」愈益沉重,親衛隊和監督員(即Kapo)都無餘裕殘虐了;施放氰化氫毒氣、注射苯酚,直驅囚犯至火葬場就近集體射殺等手段快捷並用,只求節省時間。
兩年間,待死囚犯也長出特異心理素質:離集體處決「才過半小時,有些人已開始排隊購買人造奶油或菸草,完全不管自己就站在一具具屍體堆疊起來的屍山旁」。再過半年,就在皮雷茨基明白起義事無可成、開始構思逃脫計畫時,他發現奧許維茲已自我修復出「生命力」:囚犯間,或「不只是親衛隊男性,就連囚犯也會與穿著親衛隊制服的德國女人性交」;甚至「結成伴侶」,「造成情感包袱」。
皮雷茨基速寫的,不外乎人的掙扎:在那為死亡專設的封閉生活圈裡,種種高壓輾磨的複雜體驗。對囚犯而言,當他們度過自砌營區水泥牆,聽教堂鐘聲集合點名(那常常是為見證行刑),日夜趕工為德國高官子弟客製玩具,爭取躋身奧許維茲管弦樂團,以取悅熱愛古典樂的司令官,等等明確帶有反諷意味的關卡,也淡漠看待類此自謔後,他們面對的,是最難解的矛盾:在這自給自足的生活圈內,死難同伴愈多,倖存者也就能過得愈好。
他們稱那些堆積死者遺物的庫房為「加拿大」,一個人人皆同意的,富足和平的烏托邦;而「組織化」(竊集與分配)「加拿大」的物資,使自1942年底起,「集中營不再有人挨餓」。他們亦自主學習,如何使用代號隔絕情感。而他們經驗的,亦是對人性的靜默褫奪:以全副生而為人的努力,你愈堅強活過一日,就更愈疏離生而為人的自己。這導致憤恨,如皮雷茨基始終不明白:營牆外即波蘭故土,何以他企盼的援軍始終冷待不至。這也導致罪咎,如皮雷茨基報告總結:他懷疑,自己能否讓「外人」真切懂得,集中營深刻殺傷了人什麼?
依舊阿多諾(Theodor Adorno):奧許維茲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但在其後,人們仍然寫詩,一如集中營仍在各種國家體制裡延異。關於後者,不免我也懷疑:這是否正說明,人其實是明瞭集中營能殺傷什麼的?而當我們從時間下游回顧,會看見李維(Primo Levi)正搭上那列他將一再重述的火車。時間是1944年,地點,同一奧許維茲。只有在想像中,歷史才會被人類罪行震懾到靜滯,而這位擁有比艾希曼高貴無數倍的心智,也因之真切憤恨,與終身自咎的人類一員,像正搭上一則野蠻故事的全新起始,駛進一個彷彿皮雷茨基等人,從未盡力報訊與控訴過的煉獄。
集中營是一個隱祕的政治矩陣
●房慧真
偉格:
你叫我阿運,「運詩人」這個別稱,來自我們共同朋友駱以軍的一篇小說〈運屍人〉。小說取材自現實,久伴病母的兒子,某日發現母親亡故,沒叫救護車,而是以輪椅運送母親,搭捷運到醫院的太平間。這段不值得大驚小怪的最後「旅程」,卻上了社會新聞。諱莫如深的死亡,並非如預期中被隔離開來,而是依舊沿用生者的軌道,與「屍身」共乘一段,成了幽冥人間。到底是什麼讓死亡顯得卑賤、不潔,必須隱蔽?一個人的死亡尚且如此,如果是大規模的屠殺呢?
2014年春天,我開始閱讀關於集中營的書寫,蒐集所有可見的書籍、影片,並且在2016年,我在波蘭造訪了三個滅絕營:Treblinka、Maidanek,以及Auschwitz,剛好連成三角形,在歐洲的地理中心布下天羅地網,搭配以德國高效率的鐵道運輸。
2014年3月18號,台灣發生太陽花運動。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我開始閱讀集中營?又為什麼是集中營?大屠殺與反抗政府的運動何關?
直到讀到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神聖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我才為這無法言明的閱讀動機找到頭緒。集中營是法外的「例外狀態」中絕對權力的充分展現。阿甘本說:「作為那純粹的、絕對的、不可逾越的生命政治空間的集中營(因為它完全建立在例外狀態上),將顯現為現代性的政治空間的隱密典範。我們必須學會識別它的變形和偽裝。」
318期間的糾察體系、醫療通道,以及種種「相忍為國」而犧牲的基本價值,都讓我感到不安。這樣自願的規馴並非在傅柯舉例的學校、軍隊、監獄等空間,而恰恰是在因為強力抗爭所掙來的三不管地帶,覺醒之人在短暫的時間內自發性建立秩序,大至戰略制定、媒體傳播,小至物資流通、垃圾清運。議場內的決策者凌駕在一切規則之上,是必須被層層保護的驕矜貴重之人。有貴族就有賤民,喝酒的、刺青的、飆車的,或者僅僅不是學生模樣的,都是必須被排除在外的異類。把守關卡的糾察隊被賦予篩選的權力,確保體制運作順暢,曾經的反抗者和對立面的警察,並沒有什麼不同。
在民主國家的大規模抗爭中,絕對權力運作下的篩選與排除,依然可能。這便是阿甘本所說的,「集中營是一個隱祕的政治矩陣,而我們仍然生活在裡面。」
我不禁要想,人類自豪的「文明」:受教育,閱讀,以及更進一步的創作,成為文明人,在大難來臨,在我們進入例外狀態,例如在戰爭中成為難民。「文明」能否讓我們存活下來?或者,即使走向毀滅,能否讓我們在那之前,不要去傾軋比我們弱小的人?
如果有那麼一天,容許我只帶一本書上路,那將會是奧茲維辛的倖存者,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的《這是不是個人》。
這是不是個人?人與動物的區分,在於思想與語言,或者有個更容易檢測的方式:懂不懂得「羞恥」。當眾便溺人會感到羞恥,而動物不會。
開往奧茲維辛的列車,不論是從東邊的匈牙利,西邊的荷蘭,或者從南方的義大利發車,第一個充滿惡意的安排是,以運送牲口的列車來運送人,為了塞進更多,裡頭不容許有行走坐臥空間,牲畜的排泄是沿著腿直洩而下,當然也不會有廁所。李維說:「當眾排便都是一種巨大的痛苦──這是文明並未為我們準備的創傷,在人類尊嚴上的深深傷口,一種下流而不祥的挑釁,同時也是蓄意而不必要的兇殘體現。」李維和車廂裡的其他人,想方設法,釘上一塊毯子當屏風間隔,即使能預知終局就是死亡,「我們還不是禽獸,只要我們嘗試抵抗。」
可能歷經五天四夜,也可能九天八夜,「抵達」之時,火車停下,門終於全部打開,踏上命運交織的「月台」。上車時披上禦寒貂皮的貴婦,下車時已成髒臭不堪的瘋婦,見到月台上軍裝筆挺,頭面收拾得一絲不苟的黨衛軍,自慚形穢的同時,又放下心來,「這麼體面斯文的人應該幹不出太壞的事吧」。喜愛拿雙胞胎做解剖實驗的納粹醫師門格勒,通常不會錯過「迎接」的時刻。門格勒會隨身帶著餅乾糖果,賞賜給圍繞著他的吉普賽小孩(比猶太人更低等的清除目標),他寶愛地看著初來者,那不是人,而是可充實科學研究的「樣本」。
1944年初,李維來到奧茲維辛,以一個初來乍到者,驚恐卻難得清明的眼光,看到月台上的第三種人:
「在站台的燈光下,卻出現了兩隊模樣怪異的人。他們三人一列成方陣行走著,步履出奇地艱難,腦袋朝前晃動著,雙臂僵硬。頭上戴著一頂滑稽的便帽,穿著不合身的條紋衣服,即使在夜裡也能從遠處看出他們衣衫襤褸。他們默默無言地開始搬動我們的行李。」
剛運來雖骯髒邋遢,但猶然肥壯的羊群,盯著「怪物」的同時,也起了哀愁的預感:「我們一聲不吭,面面相覷。一切都那麼令人費解,那麼瘋狂,但我們又明白了一件事:等待著我們的就是這樣的命運。」
此次對談的主題是「人類創造及其文明」,我們挑了集中營。人類何以能「創造」出集中營,大量殺人並非難事,在今日的巴勒斯坦或伊拉克,泱泱大國化身為主持正義的世界警察,在遠方遙控無人機轟炸,早已不足為「奇」。
集中營的「創造」,並非幾年內為數上百萬的滅絕事實,而是讓人徹底「集中營化」。卡波(Kapo)是管理勞動小隊的囚徒,通常由非猶太人的刑事犯擔任,但也有少數的猶太人。卡波擁有充足的飲食,以及絕對的權力,可恣意虐打底下的猶太人,李維說:「更準確地說,他們的暴力被強加一個下限──要是他們管教其他囚犯時被證明不夠殘忍,那麼他們就會被免職或受到懲罰。」能夠在集中營倖存下來的猶太人,通常擁有特權,位處加害體系中的灰色地帶,生還後卻以英雄姿態凱旋而歸。
集中營的創造,還包括自己人埋葬自己人。享有特權的除了卡波,還有特遣隊(Sonderkommando)。特遣隊是名副其實的「運屍人」,在毒氣室、焚屍爐幹最髒的差事,平均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代價是三個月內能吃飽穿暖。每個特遣隊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焚燒前任的屍體,李維提到,這是羞辱猶太人的終極方式:「對於任何命運和羞辱都逆來順受,哪怕是滅絕他們自己。」
百年人類文明及其創造,人性的光譜從此沒有全黑與全白,純粹的加害者與受害者,而是受害者中有加害者,施暴者有精心設計但全無必要的羞辱方式。殺死一個人不只是肉體,還包括倖存者的靈魂。殺光一個族群可以站得遠遠地,儘管讓同類同族動手,不惹一點塵埃。
下期《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童偉格VS.房慧真 驅離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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