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0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房慧真VS.童偉格(四之二)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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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房慧真VS.童偉格(四之二)集中營
孫維民/看不見的城市
【2017台北詩歌節】鍾國強詩選
幾米/空氣朋友
【小詩人的真實小故事】飛鵬子/一件沒用的事情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房慧真VS.童偉格(四之二)集中營
房慧真、童偉格/聯合報
人類自豪的「文明」:受教育,閱讀,以及更進一步的創作,成為文明人,在大難來臨,在我們進入例外狀態,例如在戰爭中成為難民。「文明」能否讓我們存活下來?或者,即使走向毀滅,能否讓我們在那之前,不要去傾軋比我們弱小的人?……

奧許維茲之後,

人們仍然寫詩

●童偉格

阿運:

最遲是1941年夏天,最直接原因,是進軍蘇俄後的「經濟」與「管理」考量,納粹正式制定了針對占領區內猶太人的,講究效率的屠殺計畫,代號「最終解決方案」。如此代號所示,也如妳前信已述:屠殺計畫能落實,是因更早之前,帝國官僚已在彼此通聯時,恪遵一套話語規則,使政策執行者慣於將活人,視作待處分的物件。這是說:物化的再現語法,終於遂實了屠殺現場。如在帝國公文中,驅逐出境稱為「重新安置」(Umsiedlung);屠殺,則有時也寫作「特殊處理」(Sonderbehandlung)。在鄂蘭(Hannah Arendt)的《平凡的邪惡》裡,我們可找到更多類此的,看來頗無辜的官方用詞。鄂蘭說:這正是邪惡的本質化。

鄂蘭將帝國機器內部話語慣習,及其蘊含的殺傷力,聚焦在對單一官僚的深描裡,此即如今廣為人知,也備受爭議的艾希曼(Adolf Eichmann)再現:「惡之平庸性」的代表形象。簡單說來,鄂蘭的分析,沿用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裡的既建架構,強調那建制於現代性法理之上的極權帝國,以其對任一國民,既普照全生命期程,又一再分類揀選的治理方式,所成就的地貌:整個帝國,由一個又一個彼此間無互信、各自單子化了的個體所組成。

單子存有的價值與意義,及其與其他單子的聯繫,仰賴國家權力的單向給定。這是為何,艾希曼忠貞只求帝國眷愛:「只有未遵守命令時,他才會感到良心不安,命令包括——以極大的熱情和最無微不至的關懷,運送數以百萬計的男人、婦女、兒童,送他們迎向死亡。」

艾希曼那「幾乎完全無法從他人的角度思考」的性格,鄂蘭詮釋為既是先天局限,亦是後天形塑的結果。他似乎生來就缺乏想像力,而「低落的語言能力一直是他的困擾」,以至於不使用陳言,或官方套語,「他真的一句話都不會說了」;而或許更重要的是:當他被賜與權力,在帝國機器內力圖晉升時,他同時也「被一個堅而不摧的牆包圍,將語言與他人的存有隔離在外,因此,也無法感知現實」。艾希曼:自願受囚於一偌大話語集中營的人類一員。

這再現形象之所以備受爭議,是因現在,在人們發掘艾希曼更多手稿(早從1937年,晚至戰後受阿根廷政府庇護期間)後,如史坦尼斯(Bettina Stangneth)已指出:鄂蘭嚴重低估了艾希曼在體制裡的能動性,以及他始終周全自身邏輯,反轉自身罪惡感為持恆殺害他者之養料的深邃創造力——更黑暗的是,很難說殺人這事對他而言,不存在純粹自娛的成分。

無論如何,若暫免對艾希曼個人心智的幽深探索,則我猜想,鄂蘭的立論,還是頗具啟發性的。可以這麼說:在十九世紀末被命名為「集中營」(reconcentrados)、在納粹治下蛻變為滅絕營的那一人為體制,並非意外出現,也不特別展示人類對他者的殘虐或麻木;它毋寧,就是現代性治理法則,極端濃縮後的示現。

如奧許維茲這般滅絕營的意涵:它嶄新地「經濟」與「管理」他者之死,彷彿在那之前,一切事關人之差異的周折觀照,皆在人類文明史中,被冗長地辯證到失義了;而自那道營門立起後,文明具體內容,僅剩差異之不可逾越。奧許維茲營門上,題著「工作使人自由」(Arbeit macht frei)這標語;相似的,看似一派正向的帝國詩學。其中第4859號「保護性拘留犯」(Schutzhäftling),波蘭陸軍中尉皮雷茨基(Witold Pilecki),在入營不久後理解標語寓意:在勞動到肉身瀕死,神智卻無暇再記掛環伺四周的致命威脅時,會有一時,人很矛盾地,置身在一種恍如物外的自由中。那片刻失聯,是奧許維茲給「拘留犯」的唯一一種「保護」。

在奧許維茲建起後四個月(即1940年九月),為串聯反抗者,皮雷茨基刻意被捕,在營內待到1943年四月底逃脫為止,帶出《奧許維茲臥底報告》這部有關滅絕營的最早實錄。整部實錄,猶如快轉版人世變相圖:1940年年底某日,冷雨中,他看見三名親衛隊員掏鈔票,賭一名被倒埋進土裡的囚犯能撐多久不死。如此雅興。相隔兩年,到了1942年冬,隨「業績壓力」愈益沉重,親衛隊和監督員(即Kapo)都無餘裕殘虐了;施放氰化氫毒氣、注射苯酚,直驅囚犯至火葬場就近集體射殺等手段快捷並用,只求節省時間。

兩年間,待死囚犯也長出特異心理素質:離集體處決「才過半小時,有些人已開始排隊購買人造奶油或菸草,完全不管自己就站在一具具屍體堆疊起來的屍山旁」。再過半年,就在皮雷茨基明白起義事無可成、開始構思逃脫計畫時,他發現奧許維茲已自我修復出「生命力」:囚犯間,或「不只是親衛隊男性,就連囚犯也會與穿著親衛隊制服的德國女人性交」;甚至「結成伴侶」,「造成情感包袱」。

皮雷茨基速寫的,不外乎人的掙扎:在那為死亡專設的封閉生活圈裡,種種高壓輾磨的複雜體驗。對囚犯而言,當他們度過自砌營區水泥牆,聽教堂鐘聲集合點名(那常常是為見證行刑),日夜趕工為德國高官子弟客製玩具,爭取躋身奧許維茲管弦樂團,以取悅熱愛古典樂的司令官,等等明確帶有反諷意味的關卡,也淡漠看待類此自謔後,他們面對的,是最難解的矛盾:在這自給自足的生活圈內,死難同伴愈多,倖存者也就能過得愈好。

他們稱那些堆積死者遺物的庫房為「加拿大」,一個人人皆同意的,富足和平的烏托邦;而「組織化」(竊集與分配)「加拿大」的物資,使自1942年底起,「集中營不再有人挨餓」。他們亦自主學習,如何使用代號隔絕情感。而他們經驗的,亦是對人性的靜默褫奪:以全副生而為人的努力,你愈堅強活過一日,就更愈疏離生而為人的自己。這導致憤恨,如皮雷茨基始終不明白:營牆外即波蘭故土,何以他企盼的援軍始終冷待不至。這也導致罪咎,如皮雷茨基報告總結:他懷疑,自己能否讓「外人」真切懂得,集中營深刻殺傷了人什麼?

依舊阿多諾(Theodor Adorno):奧許維茲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但在其後,人們仍然寫詩,一如集中營仍在各種國家體制裡延異。關於後者,不免我也懷疑:這是否正說明,人其實是明瞭集中營能殺傷什麼的?而當我們從時間下游回顧,會看見李維(Primo Levi)正搭上那列他將一再重述的火車。時間是1944年,地點,同一奧許維茲。只有在想像中,歷史才會被人類罪行震懾到靜滯,而這位擁有比艾希曼高貴無數倍的心智,也因之真切憤恨,與終身自咎的人類一員,像正搭上一則野蠻故事的全新起始,駛進一個彷彿皮雷茨基等人,從未盡力報訊與控訴過的煉獄。

集中營是一個隱祕的

政治矩陣

●房慧真

偉格:

你叫我阿運,「運詩人」這個別稱,來自我們共同朋友駱以軍的一篇小說〈運屍人〉。小說取材自現實,久伴病母的兒子,某日發現母親亡故,沒叫救護車,而是以輪椅運送母親,搭捷運到醫院的太平間。這段不值得大驚小怪的最後「旅程」,卻上了社會新聞。諱莫如深的死亡,並非如預期中被隔離開來,而是依舊沿用生者的軌道,與「屍身」共乘一段,成了幽冥人間。到底是什麼讓死亡顯得卑賤、不潔,必須隱蔽?一個人的死亡尚且如此,如果是大規模的屠殺呢?

2014年春天,我開始閱讀關於集中營的書寫,蒐集所有可見的書籍、影片,並且在2016年,我在波蘭造訪了三個滅絕營:Treblinka、Maidanek,以及Auschwitz,剛好連成三角形,在歐洲的地理中心布下天羅地網,搭配以德國高效率的鐵道運輸。

2014年3月18號,台灣發生太陽花運動。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我開始閱讀集中營?又為什麼是集中營?大屠殺與反抗政府的運動何關?

直到讀到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神聖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我才為這無法言明的閱讀動機找到頭緒。集中營是法外的「例外狀態」中絕對權力的充分展現。阿甘本說:「作為那純粹的、絕對的、不可逾越的生命政治空間的集中營(因為它完全建立在例外狀態上),將顯現為現代性的政治空間的隱密典範。我們必須學會識別它的變形和偽裝。」

318期間的糾察體系、醫療通道,以及種種「相忍為國」而犧牲的基本價值,都讓我感到不安。這樣自願的規馴並非在傅柯舉例的學校、軍隊、監獄等空間,而恰恰是在因為強力抗爭所掙來的三不管地帶,覺醒之人在短暫的時間內自發性建立秩序,大至戰略制定、媒體傳播,小至物資流通、垃圾清運。議場內的決策者凌駕在一切規則之上,是必須被層層保護的驕矜貴重之人。有貴族就有賤民,喝酒的、刺青的、飆車的,或者僅僅不是學生模樣的,都是必須被排除在外的異類。把守關卡的糾察隊被賦予篩選的權力,確保體制運作順暢,曾經的反抗者和對立面的警察,並沒有什麼不同。

在民主國家的大規模抗爭中,絕對權力運作下的篩選與排除,依然可能。這便是阿甘本所說的,「集中營是一個隱祕的政治矩陣,而我們仍然生活在裡面。」

我不禁要想,人類自豪的「文明」:受教育,閱讀,以及更進一步的創作,成為文明人,在大難來臨,在我們進入例外狀態,例如在戰爭中成為難民。「文明」能否讓我們存活下來?或者,即使走向毀滅,能否讓我們在那之前,不要去傾軋比我們弱小的人?

如果有那麼一天,容許我只帶一本書上路,那將會是奧茲維辛的倖存者,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的《這是不是個人》。

這是不是個人?人與動物的區分,在於思想與語言,或者有個更容易檢測的方式:懂不懂得「羞恥」。當眾便溺人會感到羞恥,而動物不會。

開往奧茲維辛的列車,不論是從東邊的匈牙利,西邊的荷蘭,或者從南方的義大利發車,第一個充滿惡意的安排是,以運送牲口的列車來運送人,為了塞進更多,裡頭不容許有行走坐臥空間,牲畜的排泄是沿著腿直洩而下,當然也不會有廁所。李維說:「當眾排便都是一種巨大的痛苦──這是文明並未為我們準備的創傷,在人類尊嚴上的深深傷口,一種下流而不祥的挑釁,同時也是蓄意而不必要的兇殘體現。」李維和車廂裡的其他人,想方設法,釘上一塊毯子當屏風間隔,即使能預知終局就是死亡,「我們還不是禽獸,只要我們嘗試抵抗。」

可能歷經五天四夜,也可能九天八夜,「抵達」之時,火車停下,門終於全部打開,踏上命運交織的「月台」。上車時披上禦寒貂皮的貴婦,下車時已成髒臭不堪的瘋婦,見到月台上軍裝筆挺,頭面收拾得一絲不苟的黨衛軍,自慚形穢的同時,又放下心來,「這麼體面斯文的人應該幹不出太壞的事吧」。喜愛拿雙胞胎做解剖實驗的納粹醫師門格勒,通常不會錯過「迎接」的時刻。門格勒會隨身帶著餅乾糖果,賞賜給圍繞著他的吉普賽小孩(比猶太人更低等的清除目標),他寶愛地看著初來者,那不是人,而是可充實科學研究的「樣本」。

1944年初,李維來到奧茲維辛,以一個初來乍到者,驚恐卻難得清明的眼光,看到月台上的第三種人:

「在站台的燈光下,卻出現了兩隊模樣怪異的人。他們三人一列成方陣行走著,步履出奇地艱難,腦袋朝前晃動著,雙臂僵硬。頭上戴著一頂滑稽的便帽,穿著不合身的條紋衣服,即使在夜裡也能從遠處看出他們衣衫襤褸。他們默默無言地開始搬動我們的行李。」

剛運來雖骯髒邋遢,但猶然肥壯的羊群,盯著「怪物」的同時,也起了哀愁的預感:「我們一聲不吭,面面相覷。一切都那麼令人費解,那麼瘋狂,但我們又明白了一件事:等待著我們的就是這樣的命運。」

此次對談的主題是「人類創造及其文明」,我們挑了集中營。人類何以能「創造」出集中營,大量殺人並非難事,在今日的巴勒斯坦或伊拉克,泱泱大國化身為主持正義的世界警察,在遠方遙控無人機轟炸,早已不足為「奇」。

集中營的「創造」,並非幾年內為數上百萬的滅絕事實,而是讓人徹底「集中營化」。卡波(Kapo)是管理勞動小隊的囚徒,通常由非猶太人的刑事犯擔任,但也有少數的猶太人。卡波擁有充足的飲食,以及絕對的權力,可恣意虐打底下的猶太人,李維說:「更準確地說,他們的暴力被強加一個下限──要是他們管教其他囚犯時被證明不夠殘忍,那麼他們就會被免職或受到懲罰。」能夠在集中營倖存下來的猶太人,通常擁有特權,位處加害體系中的灰色地帶,生還後卻以英雄姿態凱旋而歸。

集中營的創造,還包括自己人埋葬自己人。享有特權的除了卡波,還有特遣隊(Sonderkommando)。特遣隊是名副其實的「運屍人」,在毒氣室、焚屍爐幹最髒的差事,平均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代價是三個月內能吃飽穿暖。每個特遣隊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焚燒前任的屍體,李維提到,這是羞辱猶太人的終極方式:「對於任何命運和羞辱都逆來順受,哪怕是滅絕他們自己。」

百年人類文明及其創造,人性的光譜從此沒有全黑與全白,純粹的加害者與受害者,而是受害者中有加害者,施暴者有精心設計但全無必要的羞辱方式。殺死一個人不只是肉體,還包括倖存者的靈魂。殺光一個族群可以站得遠遠地,儘管讓同類同族動手,不惹一點塵埃。

下期《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童偉格VS.房慧真 驅離 敬請期待!


孫維民/看不見的城市
孫維民/聯合報

1.

朋友有事經過嘉義,我請他吃飯,之後用車載他到郊外走走。颱風剛過,環繞蘭潭的路面仍有些落葉斷枝,不過陽光耀眼、水位上升,遊客還是有的。我一面開車,一面向朋友及他的朋友講述外面的風景:那是改建過的涼亭,這是奇怪的公共藝術……說著說著,我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描繪許多年前的蘭潭,當時的我只是國高中生。

對於朋友和他的朋友,蘭潭只是眼前的水庫:與其他的水庫相比,它並沒有特別遼闊,也不見得格外優美。不遠的仁義潭水庫就比它大,周圍也沒有墳地散置。朋友的朋友說,他去過仁義潭。他曾試圖從水壩的一頭走路到另一頭,最後因為太長,只好半途折返。他說,沿著仁義潭大壩下方的公路往前開車一小段,就可以連接台三線。

2.

這一段騎樓的這個位置有一種獨殊的氣味:皮革、布料、木材、芳香劑,還有某些難以辨識(或者語言未及)的東西,全都混雜在不均勻的冷氣裡。那種氣味像唯一的鑰匙,開啟了唯一的通道,讓我頃刻陷入記憶,周遭堆疊的光影與圖像變得輕薄,漸次消解。

每次,母親和我抵達這個位置,總會在鞋店外的長椅上坐一下。有時店員會過來,問我們是否需要買鞋,有時我們也會禮貌地走進店內看看。有一次還真的買了一雙。

那一雙球鞋,母親穿了很多年,鞋跟都磨損了一層。她過世後,有人建議我去訂製一雙布鞋,以便火化時用。我去一家鞋店詢問,老闆告訴我,讓母親穿她平時的鞋子就好,不必特別訂製。火化當天,我於是為她穿上那雙球鞋。

3.

每天,我和其他的人生活在這座城市裡,行經熟悉的路口,觀望變化的號誌。炎夏,我們一樣地尋找陰涼、聽見蟬嘶;雨天,我們同時撐傘或換上雨衣。這座城市不大,只有東西兩區。從中央噴水池向著任何一方開車,只要不遇到太多紅燈,一刻鐘內必定可以穿越縣市交界。

若干年來,這座城市沒有太大改變。連假時,人車照例會多一點,因為出外工作或求學的人短暫地返家;平時,這個城市基本上只有在地人,外來人口很少。也因此,許多人其實都彼此認識。即使不是直接認識,也有共同認識的人。

六年前,我去一家商店買東西,七十多歲的老老闆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晚輩做生意。我跟他聊了幾句,他竟然還記得我們曾是鄰居。他對小老闆說:「他們租房子,就住在轉角的黃家。爸爸做兵,媽媽做老師,兩個都瘦瘦高高的。至少三十年前了。」

4.

穿著反光背心、戴著斗笠,正在清掃街道的那個婦人,我認識她,也認識她的三個子女。有一段時間,她推車擺攤,在夜市和廟會賣黑輪或棉花糖。其後兩年,她整日酗酒,清醒時大吵大鬧,揚言開瓦斯自殺。為了她,鄰居曾經多次報警,社工與教會也介入輔導。

當時,她最大的孩子剛念國中。那個女孩不僅要照顧弟妹,還要照顧媽媽。我時常看到她放學之後,騎著單車回家,車把上掛著四個便當。國中畢業,她還順利地考進這裡最好的公立女中。

婦人打掃的這段街道,向南大約五百公尺,有一家歷史悠久的銀行。小時候,母親帶我到市區看病,總會經過那家銀行。銀行頂樓是有造型的屋瓦飛簷。每到春夏,一大群燕子吱吱喳喳、飛進飛出。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燕巢,高高地黏貼在屋簷下方,像清理不到的汙漬,背景是黃昏的天空和雲彩。

銀行斜對面有幾家繡莊,店內的牆上都掛著金光閃閃的衣服,那是給神明穿的,也有三角令旗和燈籠。小時候,我經過那些店,總有些玄思異想,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例如故事書裡的南天門。

5.

(那個婦人的丈夫呢?那是另外的情節。除了丈夫及兒女,她當然還有更多的故事。然而,如同壞掉的電腦,那些故事無法呈顯聲光。被寫出來的文字只是被揀選排列的符號,還有符號以外的領域:廣袤的灰黑與寂靜。

卡爾維諾不是寫過一篇故事嗎?P在花園裡工作,聽到兩隻黑鳥鳴叫。起初P想,鳴叫是黑鳥的話語,牠們不叫時是在思索。後來,P又猜疑:如果訊息或意義並不存在於叫聲,而是在沉默中……)

6.

為了某種理由──阿里山、雞肉飯、福義軒、管樂節──來到這個城市的人,攜帶智慧手機,操作GPS,通常當天就會離去,像下鄉勘災的官員。他們如何能夠蒐集隱形的碎片,完成無盡的拼圖?曾經到此一遊的外地人(尤其來自大城市的),對於這座小城,大約負評居多:不夠繁華、面積迷你、沒有捷運系統、好玩及好吃的地方太少……這些評論──如同所有輕易歸納的論斷──彷彿在說:「我來,我看,我了解。」啊,怎麼可能在一兩天內(或者一兩周、一兩個月,甚至一兩年)理解一座城市呢?一生住在這裡的人,也不見得完整地、真正地清楚它的樣貌。

觀光客終究是觀光客:東張西望、自作聰明,經常出現在人多吵雜的景點,避免走進偏僻靜深的巷子;總會在明亮的超商借廁所,從未察覺那間店曾是廉價旅社,房客多數是因故下山的原民,旅社附近有個精神失常的男子出沒,我們還為他取了綽號。


【2017台北詩歌節】鍾國強詩選
鍾國強/聯合報
家務

喔喔的我從沒有聽懂你的語言

我提起一個掏空了腹腔的身體


那是愛嗎?我在黝暗的禾稈窩裡拾起一枚蛋

仍然溫暖,回頭便見你在柴木堆裡探出頭來

喔喔的,像要對我說一些怎也說不清楚的話


那是一個下著細雨的下午嗎?我做著好像永遠做不完的家課

抬頭便見你在園裡翻耙泥土,蓬起的翅膀下是三五小雞雛

怯怯地探頭,忽然急步躥出,爭相啄食你嘴裡的什麼

我看著你頻頻點頭,在微雨裡,凝望小小翅膀抖掉閃亮的水珠


那是愛嗎?我看著雞雛慢慢變掉了顏色

下雨和晴天之間,我學懂更多時態和語氣的變換

看見勞累的母親突然動氣,向我掄起砧板上的菜刀

看見桌上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餐蛋公仔麵

待我吃了好去應付午後悶長的升中試


喔喔的你在尋找你的蛋嗎?我在找我的嗎?

空空的方格待要填上什麼呢?我望向窗外

斜風細雨又見你翻耙濕潤的泥土,深深的

一個彷彿永無止境的窟窿,藏下你的希望我的

希望麼?我看見漫天降下熱騰騰的蛋

我的喉管哽著,筆下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那是愛嗎?一個下著冷雨的冬天

我看見你挺高了喉管,頷下的羽毛還未飄落

便見你把鮮紅的血瘋狂注入奶白的瓷碗

來不及發出喔喔的聲音,你已躺在沸水盆邊

掏空了腹腔,瞪看自己一一鋪陳在地的內臟

然後在茫茫蒸氣中,你從一個白瓷盅裡升起

模糊了揭起蓋子的手,模糊了不斷增添的皺紋


而雨下了多時還在下我還在做我做不完的家務

下雨和晴天之間,我學懂更多簡單的方法解決複雜的問題

你有無端抑鬱的時刻,我學懂在旁靜靜地看

靜靜地洗瓶開奶,更換尿布,小小的搖鈴靜靜地搖

你有無端暴烈的時刻,我學懂吞吐言辭

收拾破碎,學懂在關鍵時刻,緊緊的從後緊緊抱著你

彷彿一對沉默厚重的翅膀,在漫天毛羽紛飛中

無有流血,無有掙扎,無有誰失聲委地


那是愛嗎?我買了一個九吋寬燉盅

內外洗淨,然後到市場買一隻母雞

隔著竹籠,我一眼便看到那異樣的眼神

沒有淚滴,只有那熟悉的,微微的

喔喔的聲音。然後寂滅。我看見血水

從溝渠流出。我看見肚腹

全掏空了。深深的,像一個口

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揮一揮手

斷然拒絕店主手上閃亮的內臟


雨還在下水氣還在蒸騰我提起掏空腹腔的身體

喔喔的我好像聽到窗外傳來喔喔的聲音

我學懂水的分量蔥的性情火候的大小

端上飯桌的蒸氣準確盤旋在晴雨之間

當黃油油的表層倒影臉上凝結的空氣

孩子又打噴嚏了是誰忘了添衣?

母親話來簡潔我聽到話筒那邊老房子的寂寞

春節回來麼元宵回來麼那麼中秋呢?

井水清冽風爐迸裂柴木還是去年的麼?

日子瘦得乾癟許是到了屠宰歡慶的時光


那是愛嗎?我看到你喙裡流著稀液如淚滴

那是流感麼我看見滿城的人拉長了面容

下雨和晴天之間,我學懂穿戴面罩和塑料保護衣

深深的翻耙泥土做那永遠做不完的工作

喔喔的我又聽到那聲音那聲音若斷若續

在一個一個飽滿的黑色塑料袋內密封了口

那是愛嗎為了孩子我們把你驅除出菜譜

那是愛嗎為了我們我們把你的軀體一一堆疊

像擁擠的房子在清晨在黑夜在關緊了的城市

我聽到那聲音那聲音就在不遠就在腳下

還未聽懂那語言便像日子般沉埋下去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詩援雨傘運動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不等雨也不等風

承著腳步那麼多天了

只有瀝青可退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綻開了石壆邊的兩片葉

夜涼了腳踝縮回營帳

天末一燈如豆仍黃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是尾站的空巴士

給遺忘了的一些什麼

角落的黑,沒有一聲呼喊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沒有像傘一樣合上

開在雨傘上的馬路

也沒有像路一樣好走

鍾國強

香港詩人鍾國強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家年獎(文學藝術)等。著有詩集《圈定》、《路上風景》、《門窗風雨》、《城市浮游》、《生長的房子》、《只道尋常》、《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散文集《兩個城市》、《記憶有樹》、《字如初見》,小說集《有時或忘》,詩評集《浮想漫讀》等。

鍾國強應邀來到台北詩歌節,除了在9月27日晚間七點半在紀州庵文學森林與李進文、陳家帶對談「城市、家園與詩歌」,9月30日下午兩點半在「詩生活」與羅任玲、陸穎魚對談「我與時代不同調」之外,也將於10月1日下午兩點半在集思台大會議中心B1柏拉圖廳參與「詩人制憲大會」的公開決審。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空氣朋友

【小詩人的真實小故事】飛鵬子/一件沒用的事情
飛鵬子/聯合報
「其實你寫詩是一件沒用的事情。」她偶爾會對我說這樣不成熟的話。

當然她一直到現在都還是這樣認為的,不管我在寫詩方面有多努力。

還會繼續寫詩的我已經有點覺悟,不太想要嘗試改變她的想法了。

因為那對我來說也是一件沒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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