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希冀擁有自己的空間,無論是身體和心靈,皆能在不受打攪的時刻充分沉澱,卸下一切的武裝,猶如回家一般自在……
教導孩子練習瑜伽時,每當來到大休息,他們總愛將小小的身體裹進綠色的瑜伽墊裡,像極了一塊扭來扭去的海苔壽司;或者在暗室微光中鑽進媽媽溫暖的懷抱,恍若重回子宮般舒適安定。有時,則在下課後蜷入用瑜伽墊及靜坐墊蓋成的「鳥巢」,在自築的小屋內享受無人打擾的時光。
這讓我想起兒時的妹妹與我,經常鑽進媽媽的書房,用幾張棉毯圍住桌子周圍,然後躲在底下的昏暗空間玩耍。這個地方被我們稱為「老家」,藏匿裡頭總有無比的安全感。
長大之後,每個人也都有屬於自己的祕密基地,那會是最喜愛的咖啡館或餐廳,或者書店、電影院、網咖,也可能是遼闊無際的海邊,以及山中的秀麗小徑。當生活中遇到挫折或壓力,總會想要躲進去充電一下,再重新出發。
我們總是希冀擁有自己的空間,無論是身體和心靈,皆能在不受打攪的時刻充分沉澱,卸下一切的武裝,猶如回家一般自在。
渴望回家的北漂遊子
我自小在彰化成長,大學在花蓮念書,研究所居於新竹,之後來到台北工作。長期的離家生活,「回家」一直都是心中時常構畫的期盼。
尤其是在教親子瑜伽時,帶領許多家庭一起練習,我既是局內人,抑是局外人,當送走他們之後,依舊還是一個人。或者前往家教的私宅授課時,見到一家老小溫馨團聚的情景,總令我十分羨慕。
有時告訴從小到大都住在家裡的台北人:「我要安排一下回家的行程。」此話一出,都讓他們感到難以置信:「什麼?回家就回家,還要特別安排?」然而這確是實情,尤其是每周只有一天休息,其餘都是工作日,要回家必得請假,不能頻繁為之。
終於要返家的某個夜晚,搭上高鐵,再轉乘開往彰化的台鐵區間車。坐在火車上,感受與台北捷運迥異的座椅、車速、燈光、聲音、氣味,同時望見穿著母校制服的高中生,以及車窗外的鄉間田野,這才讓我鬆了一口氣。徜徉於熟悉的家鄉味,握緊拳頭,在心底興奮地吶喊:「是的,我回家了!」
「回家」對於飄泊異鄉的遊子來說,絕對是珍貴且難得的。即使什麼都不做,在家裡晃來晃去,也是快樂無比。而要返回台北時,拖著那比來時還要沉重的行李,塞滿各種食物及生活用品,手上拎著媽媽親手做的便當,懷抱感傷的心情前往車站,期待幾個月後能再度歸來。
這些年透過瑜伽練習,也慢慢體會到「家」的更多意涵。課堂中的老師告訴我們:「你的呼吸是一位母親,而未經訓練的心即是頑皮的孩子。在靜坐的時候,孩子常會掙脫母親的牽繫,跑到別處玩耍。不過充滿耐性的母親,總會不厭其煩地把孩子帶回呼吸上頭,一同返回內在的家。」
回家,一直都是人們心中最深的渴盼,然而「家」不一定是狹義的家,那個住著家人且擺設許多家具的家,也能使我們感受到愛與平靜,獲得滋養與歇息,並能坦然無懼地展現真實自我。
返回內在的洞穴
瑜伽大師斯瓦米˙韋達(Swami Veda)多年來在世界各地巡迴講課,每個國家的人們都熱情接待他,因此他永遠有見不完的人、去不完的地方、教不完的學生,讓他無法如願躲到喜馬拉雅山的山洞裡。
他的上師斯瓦米˙拉瑪(Swami Rama)告訴他:「你只剩下一個洞穴可以躲,那就是你的身體。」因此,韋達大師經常躲進自己的洞穴中靜坐。他說道:「在世間生活,旅途奔波,對從事心靈修行的人而言,都不是障礙。」
每次進入尚無學員的瑜伽教室,瞥見那一張張排列整齊的墊子,都會讓我想起大師的這段話。每張墊子都是一個靜謐的洞穴,雖然可能有諸多同學一起練習,並非只有自己一人,但透過體位法、呼吸法及靜坐練習,讓身心逐漸安靜下來,便能深入無人之境,再也不被任何情緒和念頭打擾。最後順利開啟內在的家門,安處其間,獲取片刻的休息。
即使不可避免地,還是得返回喧囂的紅塵俗世,扛負無數的職責。然而回歸寧靜的每一個當下,都是回家,回到能予以我們溫暖與踏實感的家。
每當負面情緒來襲,我常藉由瑜伽練習創造一個寂靜的洞穴,當呼吸與心念高度集中的時刻,一切散亂與奔馳的幻影瞬間靜止,清明頓現,得以重新檢視混雜的思緒。在大夢初醒時,常有終於回家之感,原來心已在外遊蕩數周、數月,甚至數年之久,被困於執念當中無可自拔,一直回不了家。
或許生命即是一次又一次的離家與返家所構成的。離家久了,終究是會疲憊的,老是想要回去。但充滿野性和亟於探索的心,依舊無法長期安於家的舒坦,總想不斷遠行。然而到了最後,還是得要回家的。
歸返內心的家
幾年前第一次上山守靜時,總是找不到家的我,回家了。
頭兩天入夜後,有許多情緒浮現。或也是容易認床的關係,一直睡得不安穩,多夢易醒。晚間獨自漫步時,腦中常像跑馬燈般,播放著記憶的殘影。我總是一邊走路、行動,一邊持咒穩定心緒,並不斷告訴自己,放下、放下。
那是一個剛下過雨的夜晚,山區的氣溫很低,庭院一片漆黑。我披著厚外套,在室外獨坐許久。眼前層疊的山巒覆滿濃霧,螢火蟲在草叢中穿梭飛舞,猶如滿天星斗落入凡間,很是壯觀。即使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無從照見陽光,卻依然擁有如此動人的景色。
我沉思著,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總有路,總有光。
不久之後,感到寒氣逼人,於是想進屋拿圍巾。走了幾步路,遠遠地便望見老師推開大門走出來,佇立在門前鵝黃色的燈光下。
緩步走近,她朝我綻開燦爛的笑容,我也報以微笑。然後她展開雙臂,我們開心擁抱。
那次深長的擁抱具有十足的力量。我輕輕闔上眼,靜下心來,在彼此和諧一致的呼吸節奏當中,慢慢將心與身體一圈又一圈地鬆開了。
入內取了傘和圍巾,又回到方才那張椅子上,凝望遠山,直掉眼淚。
好安心、好放心。無論天再黑、夜再深,也一直會有深愛的人們候在家門口,等我回家。而迷路再久,也總是會找到路、找到家。
生命中總有無數的家,翻山越嶺、長途跋涉,只為抵達一處能夠安頓身心的所在,然後再出發、再回家,反覆不斷,最終找到心內的家,不再流浪,也無處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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