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1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凌明玉VS.許榮哲(四之二)寫若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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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凌明玉VS.許榮哲(四之二)寫若琴弦
張讓/旅行回來以後
幾米/空氣朋友
【小詩房】沈志方/石頭九行
【野想到】李進文/外星來的瓶中信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凌明玉VS.許榮哲(四之二)寫若琴弦
凌明玉、許榮哲/聯合報
時間讓我明白了你所提的問題,「會不會恐懼到頭來,寫作其實是一張空白的藥方,它完全治不了任何的病。」我同意寫作就是治不了病的空白藥方,但為何要恐懼?……

會寫一輩子嗎?

許榮哲

明玉:

大陸作家史鐵生的短篇小說〈命若琴弦〉,寫一老一少兩個瞎子,拉三弦琴,天涯說書維生。老瞎子一輩子努力拉琴、用力拉琴、毅力拉琴,因為他心中有個明確得不得了的目標──師父從小告訴他,瞎子是可以復明的,只要拉斷一千根琴弦,就能打開琴槽,取出藥方,最後復明。

一輩子努力、用力、毅力,三力齊發,只為了打開琴槽裡的祕密。

當老瞎子終於拉斷一千根琴弦,從琴槽裡取出藥方時,赫然發現藥方居然是「空白」的,追求了一輩子的目標,從頭到尾都是謊言。

明玉,我想問你一個我經常浮上心頭的困惑。

寫作於你是一輩子的事嗎?

如果是,你會不會恐懼到頭來,寫作其實是一張空白的藥方,它完全治不了任何的病。

十幾年前,《人間副刊》做了一個專題,它找來好幾位剛出版第一本書的新銳作家,然後問了我們一連串關於寫作的問題。

其中一題是:「你會寫多久?」

我只回答了三個字,像老瞎子一樣的三個字,「一輩子」。

那時於我而言,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但後來每次回想起自己的答案,都感到微微的後悔,那時真的是太天真了。

承諾太短,一輩子太長。

初時,明確得不得了的事,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愈來愈令我感到迷惑了。

「你會寫多久?」這種問法,答案容易流於空泛,我試著把焦點集中,並且將它變成封閉性的問題。

「老婆和寫作,掉到海裡,我會救哪一個?」

答案是老婆。等老婆上岸之後,就有更好的寫作題材了!

再換一題:「寫作和孩子,掉到海裡,我會救哪一個?」

答案是孩子。等孩子長大之後,就有充足的時間了!

最後一題,終極的大魔王出現了。

「時間和寫作,掉到海裡,我會救哪一個?」

答案是時間。等時間過去之後,我就有時間了……

等等,遇到矛盾了。

等時間過去之後,就沒有時間了。

我想起我的小說老師李永平,他生命的最後時光,就是在病床上,追趕著時間,寫作他念茲在茲的武俠小說《新俠女圖》,然而他終究還是落敗了。

2008年,寫完長篇小說《漂泊的湖》之後,我完全沒有想像中的痛快飲一杯酒,只有功課的完成,以及巨大的疲累。因為這小說裡面沒有真誠的生命,只有聰明的想像。我警告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從頭到尾我都只是依賴小聰明在寫作。從今以後,如果沒有非寫不可的題材,那就生活吧,直到真誠的生命主動來敲我的門。

然而在等待敲門聲響起的同時,我又感到無比的苦惱,這樣我還能算是一名作家嗎?

這不禁讓我想起,第一本著作《迷藏》出版時,我是這樣介紹我自己的:

此外,一無所有,也希望一直一無所有。

但心底仍不免有些難以言說的貪婪願望——輕功、隱形術和賣彩券。

輕功是拒絕現實;隱形術是不凡;賣彩券是安於現實和平凡。

如此看來,一無所有的我倒是擁一身的矛盾。

轉了一圈之後,又回到同一個問題:我會寫一輩子嗎?

我想,我只是「希望」自己寫一輩子。

〈命若琴弦〉最初的時候,老老瞎子被告知要拉斷八百根琴弦才能復明。發現被騙之後,他轉而告訴徒弟老瞎子,要拉斷一千根才對。當老瞎子也發現自己被騙之後,他轉而告訴小瞎子,要拉斷一千兩百根才對。

人生最可貴的是希望,然而最可怕的也是希望。

一如電影《刺激1995》,兩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主角,對於希望的辯證:

安迪:「世界上有些地方是石牆關不住的,在人的內心,有他們管不到的東西,完全屬於你。」

瑞德:「朋友,我告訴你,有希望才危險,希望能把人弄瘋,希望無用,你最好認命。」

關於希望,我聽過最好的說法出自日劇《壯志驕陽》(又譯「追夢七人行」),裡面有個橋段是這樣的:

當女主角鈴木保奈美的人生受挫,失去前進的動力時,她媽媽突然悠悠的說:「你爸常說『人生就是一個盒子』。」

「然後呢?」

「打開盒子,裡面還是盒子。」

「再然後呢?」

「再打開盒子,裡面還是盒子。」

「等等,如果裡面都是盒子,那為什麼還要一直打開?」女兒不懂。

媽媽笑了笑:「因為一旦停止打開盒子,你就永遠不會知道盒子裡的祕密了。」

女主角灰暗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

當年的我,剛從理工領域,跳槽到文學江湖,人生一團迷霧。「盒子裡的祕密」這個說法,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當年,我是這樣解讀的──遠方有寶藏,所以你必須不停的往前邁進,只是遠方實在太遙遠了,沒那麼快,你得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的累積,才能抵達。

就像〈命若琴弦〉裡的遙遠目標「一千根琴弦」,不管怎麼用力,一次也只能拉斷一根,你就是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每隔幾年,當我的人生又陷入另一團迷霧時,就會不自覺的召喚出「盒子裡的祕密」這個故事,進行自我治療。

非常有效,每次都會有不同的體悟──我搞錯了,不是遠不遠的問題,盒子裡面之所以一直是盒子,是因為人與寶藏之間的距離是變動的,而且是往上變動的那一種。

當時間的比例尺從1:100調整成1:1000,變成巨觀的時間時,目標就會從老老瞎子的八百根,變成老瞎子的一千根,再變成小瞎子的一千兩百根。

然而現在,我又有了完全不同的體會──我又搞錯了,不是距離的問題,而是「努力」的問題。每一次努力,都會改變盒子裡的東西。

盒子裡的東西是變動的,它會隨著你的一次次努力,改變形狀,改變面貌,甚至改變本質,直到你親眼看見它為止。

現在的我,不再像以前,為了目標而努力,而是反過來,利用不斷的努力,去改變盒子裡的東西。

因為我徹徹底底理解了,最初的時候,盒子裡根本沒有東西,它是隨著你的努力,才開始慢慢生長出樣貌來的。

一開始,我的寫作是為了逃避。

後來,我的寫作是為了得獎。

再後來,我的寫作是為了獎金。

當目標一個接著一個實現之後,它也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

我變得不知為何而戰,不知道該如何努力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給出的理由都是「我不想再依賴小聰明寫作了,我必須反過來,讓真誠的生命來寫我」。

理由很漂亮,也非常合理,但缺少了一個動力引擎。

現在我懂了,我的努力是為了「改變」盒子裡的東西,而不是「找到」盒子裡的東西。

就算最初的藥方是空白的,通過一次又一次努力的彈唱,人人都可以活出意外的驚喜。

注視自身的缺乏

凌明玉

榮哲:

你說,「我不想再依賴小聰明寫作了,我必須反過來,讓真誠的生命來寫我。」我非常認同這樣的說法。

我和你的寫作狀況剛好相反,也讓我將寫作時間倒回想要放棄的那一天,從頭說起。

如你所言,是生命的苦痛讓我走上寫作的路。海明威說過,「辛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歷練」,相較境遇更為坎坷的人,我這點波折不過是他人生命之海吹過的微風,成長的周折不可能一寫再寫,於今寫作於我,是將現實撕開一道裂口,讓生活不致無法喘息的鬆弛處方。

讓我再度回到你的提問,寫作是一輩子的事嗎?

這個問題在我剛開始寫作,得到《中央日報》小說首獎時,白靈老師就問過我,妳會一直寫下去吧。當時我們在尚未拆除的光啟社大樓,下了課正要搭電梯離開。電梯裡,無處可逃的狀況下,只得硬著頭皮回答,不知道欸。老師瞇眼笑了笑,得了首獎,同時還有兩家出版社找妳出版小說,傻孩子,妳應該一直寫下去。

我當時就是傻,而且是沒有信念的傻。

26歲至28歲那兩年,我毫不畏懼寫或不寫的是非題,顧自將幾篇課堂作業擴充又延長,得到五六個文學獎,每次得獎,坐在我身邊的一起領獎的是郝譽翔、紀大偉、張惠菁,細讀評審紀錄後,逐漸明白有實力之外還需要毅力和耐力,幸運之神不會永遠站在我這邊。

我得承認,那時毫無真心的寫著。參加比賽豐厚獎金是寫作的餽贈,也是讓人迷惘的煙火,一陣子炸開整個世界的火花,很快的又回到一個人的書桌。我沒有榮哲的小聰明,唯有提領苦難的成長之井,而這井也會乾涸枯竭,接下來又要寫什麼。

第一本短篇小說《愛情烏托邦》出版後,自覺短暫人生已無新鮮事可寫,而且這世界好看厲害的小說太多,也不缺我再寫。以為自己就此放棄了寫小說。事隔十七年,前年出版第二本短篇《看人臉色》,去年首部長篇《缺口》也上書市,今年我正寫著第二本長篇。

時間讓我明白了你所提的第二個問題,「會不會恐懼到頭來,寫作其實是一張空白的藥方,它完全治不了任何的病。」我同意寫作就是治不了病的空白藥方,但為何要恐懼?

每個作家都有不大不小不輕不重的毛病,正因為病的醜惡,病的傾斜和偏執,而萌發無與倫比的毅力,如你提到研究所老師李永平,他在病弱的最後時光仍然心心念念要完成《新俠女圖》,這也是病所給予的另一種力量。

很多作家耗費一生都在挖掘他所在意的謎,那可能是張愛玲的上海、村上春樹的井、川端康成耽美的少女。這些作家孜孜矻矻不厭其煩地迂迴靠近重返核心,倚靠的就是比他人更為堅定的信念,以及超人的意志,將寫作鑄成一把削鐵如泥的刀,細細的剜開自己,掏出赤裸的心。

讀史鐵生的〈命若琴弦〉老瞎子拉斷一千根琴弦時,發現所謂藥方不過是一張白紙,老瞎子萬念俱灰之際,想起師傅說,「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小說在此時翻轉了讀者的認知,倘若不是因為雙腿癱瘓,史鐵生很難去同理另一個殘疾者的缺憾。

史鐵生的缺乏讓他理解這樣的痛苦唯有化為更強大的力量,譬如愛,老瞎子將師傅傳承給他的愛,同樣的去愛一個剛剛開始對愛萌發希望的孩子,讓小瞎子和他一樣相信未來。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老瞎子告訴小瞎子,他記錯了,其實要彈斷一千兩百根琴弦才對,還沒彈夠,要更努力才行啊。我想,老瞎子的眼睛那時是看得更遠更清晰的。

彈斷琴弦的指涉其實和寫作相仿,書寫不是唯一的靈丹妙藥,我體會過文學是為大無用,真正絕望的時刻,不可能想到我還要寫作,不論生計窘迫連繼續寫下去都是奢侈,遑論一輩子。

琴槽裡那張紙條就是信念,說穿了沒什麼祕密,不過,可以給自己機會去嘗試,給自己一段時間,每天規律地寫一千字,一年能累積三十五萬字。並非因此就要成為獎金獵人,鎖定各大文學獎無役不與,而是不能隨隨便便放棄寫作,要像老瞎子的師傅所說,將寫作的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對得起自己了。

有了信念還不夠,我認為寫作還得真心以對,面對你最愛的事傾盡真心。

我想起去年看了《你只想住在吉祥寺》這部日劇,它有個特別的設計讓我長年追劇的雷達嗶嗶作響。每集結尾又吉直樹擔任的角色是房客,他和房仲常透過簡訊或電子郵件表達租房需求。又吉是搞笑藝人也是芥川獎得主,他的行動劇是劇集尾聲的後設創作,充滿哲學思維以意識流或對位敘事的方式呈現,同時也道出鄉下孩子到東京追夢的辛酸史。

最後一集,是房仲已為他物色好吉祥寺的住所,不懂又吉為何不趕快搬家,房仲想該不會是東西太多無法取捨,便發簡訊問他,「搬家扔不掉的東西是什麼?」又吉思索許久,他回了簡單三個字:「是真心。」

是真心。扔不掉的絕對是無形的東西,又吉直樹遲遲沒辦法搬離舊的住處,又要房仲幫他找新的住所,可以將他扔不掉的真心代換成「努力」來看。舊的住處有一個剛到東京無比努力的自己,多數從鄉下來到城市奮鬥有所成後,換個比之前的狗窩更好的地方,是自己為自己佩戴最便利的勳章。

最後又吉直樹發信給房仲,約在井之頭公園見面,他這麼說:「剛來東京,常穿過這條小路,去吉祥寺,真的像櫻花隧道一樣,穿過之後就彷彿來到東京……那之後,就是地獄一般,又沒有工作……我一直很喜歡住在那邊的公寓(又吉望著公園湖水那邊的高級住宅),但是,我還是放棄搬到吉祥寺來。吉祥寺不是大家都想居住的街道嗎?我住在這裡,總覺得,周圍的人都在努力工作,學生看起來十分耀眼,那時的我和他們的差距,包含了這個差距在裡面,才是完整的吉祥寺,雖然很想住進那間公寓,但是沒辦法住在這裡,這才是對我而言的吉祥寺啊。所以說,也許有一天,我會住在吉祥寺,但不是現在。」

這段話是長年追劇過程少數讓我感動的片刻,那一刻,似乎了解自己小說為何總是寫得那麼暗黑。誰不願擁有平和順遂的人生,不是我不願丟掉這個刺,而是身上紮著刺才是完整的自己。

喜歡一遍又一遍注視著自身缺乏,那是理解自身相似或相異的人們,唯一的途徑。因為我的信念也是又吉直樹的吉祥寺。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凌明玉VS.許榮哲 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小說 刊於聯合副刊,敬請期待!


張讓/旅行回來以後
張讓/聯合報
旅行回來我總急切要捕捉旅途印象,生怕失落。是那些鮮明印象讓我飽滿生輝,覺得非記下不可。「寫成」的旅遊文字,便都極力再創那感受。也就是完全主觀,與其說是寫地方不如說是寫自己……

1

所以你興沖沖出門旅遊,裝了一肚子有趣新奇回家,然後端坐桌前想要寫下一路所見,卻屢試屢敗。怎麼回事?材料現成,只等化身文字,旅遊文字不是最好寫的嗎?看看安西水丸的《常常旅行》,多輕巧有趣!我不時便翻閱把玩,暗想盜取一點星火,卻也沒什麼幫助。

問題在,我不是發現沒什麼好寫,就是有太多可寫而不知怎麼寫。只因我的經歷是我的,那份趣味也是我的,獨獨屬於我。可是怎麼把我的變成大家的?或者更根本:那些我以為有趣的東西真值得寫嗎?

氣餒之餘有一篇乾脆倒轉目光直視失敗本身,這樣開頭:

「最近幾個月幾乎寫任何東西都是這樣,一概是零零碎碎,完全不成形狀。一種心緒維持不了幾分鐘,甚至幾行。一個以為可行的寫法(譬如語氣、節奏、格式或統攝的意念或主題),若不是馬上便失去魅力拋棄,就是過不了幾天就興致全失。每一種架構都有缺點,沒有一種寫法能讓我滿意。好像永遠處於一口氣提不起來,還沒邁步就已筋疲力盡的狀況裡。而這些本應輕而易舉的文字糾纏不去,卻久久無成。」

然也不能太自貶,我畢竟寫過不少旅遊文字,集成了《旅人的眼睛》。

不免奇怪:為什麼有時寫得成,有時寫不成?

其實大半時候寫不成。即使是那些「寫成」的,也只是過得去而已。

幾年前到西班牙去,在安達魯西亞玩了兩周,前所未有的愉快,帶著一身光華和數位相機裡許多照片回家,等心靜後端坐書桌前,試將那些鮮明感受化成文字,卻怎麼都不成。不是呂洞賓,趕石不成羊,最後不過零星片段如斷柱殘牆散布廢墟間,死在檔案裡。

更早到義大利也是一樣,滿腹印象感受,寫來寫去只是凌亂蕪雜一堆。最後放棄擱下,等將來時機對了起死回生。那個將來始終沒來。

剛剛才又跟西班牙那篇奮戰過,真像唐吉訶德鬥風車巨人,怎麼都打不贏。跟著想起義大利之行,於是搜索陳年檔案打開掃過,當年義大利所見的音容笑貌回來了,那時的困惑氣餒也都回來了。而隔了這麼多年距離,該有的冷靜客觀都有了,我還是不知道怎麼處理那堆凌亂的草稿。稍有點脈絡的起碼有三篇:〈義大利的石頭〉、〈看不見的威尼斯〉、〈觀光辯證法〉,不少地方彼此重疊。某些段落頗為有趣,早忘得乾乾淨淨:

「我遊了義大利至少三次。一次是人在那裡,一次是剛回到家讀相關書籍和畫冊時,還有一次是看相片時。」

「之所以沒法寫義大利,是因為同時想以兩種相反的風格來寫。一個是飛掠、壓縮的,像印象蒙太奇,一連串驚鴻掠過的意象高速剪接在一起,充滿了活力和驚奇,濃烈像一口之量的義大利濃縮咖啡。另一個是緩步從容,幾乎停駐,甚至坐下了,集中在每個似乎無關緊要的細節上,慢慢陳述,緩緩回味,進到經驗深處,那化腐朽為神奇的祕密源頭。當我飛快掠過那一幕又一幕的記憶時,卻又覺得走馬看花太淺薄無聊,完全無關宏旨。而若減速慢行,不慌不忙旁枝錯節,又覺得文氣凝滯讓人窒息。我有一肚子亂七八糟的東西,而在有文字前先有意象,在有意象前先有旋律。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忽而飛掠忽而徐緩,儘管音樂就在調和輕重緩急,而詩人知道什麼時候奔放什麼時候低迴。此外我還不知道怎麼同時往北又往南。」

「我知道問題在哪裡,卻又不太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每篇有各自的問題,同時又有一個共同問題:我。人到中年,疲憊了,覺得原有的疑惑更深,對凡事否定多過肯定,覺得前面不是沒有路就是下坡路,覺得垮台,枯槁了。在該是一把火的地方,只有一堆僅留餘溫的灰燼。我又在一個大破大立的時候。誰在空茫中點燈﹖誰來為我燃起烈火﹖」

這些片段讓我登時成了歷史學家和考古人類學家,挖掘研究的對象是自己,以及寫作本身。

原來那時在無法成篇的困惑當中,其實很清楚寫不成的關鍵所在。且看這句「我又在一個大破大立的時候」,不能不驚奇。怎麼個「大破大立」法?究竟在想什麼?而那「誰在空茫中點燈﹖誰來為我燃起烈火﹖」兩句更為驚心,因為說的正是現在。而這時多少年過去,還是逃不了那步步危殆蠟炬成灰的感覺。

既然這樣,為什麼驚奇?

只因記憶太短太壞,不記得以前的自己,忘了走過的路。

那些句子召回了往昔那經常徘徊懸崖邊緣,無以為繼的感覺。

2

一試再試以後,終於找到角度、語氣和節奏,回頭寫成了西班牙和義大利旅行片段。〈那時我們在西班牙〉主要寫在安達魯西亞的農屋時光,〈看不見的威尼斯〉光寫了威尼斯一站,而且是比較殘破隱晦的部分。並非得心應手,但覺得曲徑蜿蜒,沿途風光不錯,走起來小有趣味。寫的當中回到那個時空,又旅行了一趟。剩下更多沒包括進去的,也許就游離在完成之外,流落於札記草稿之中。除非什麼時候又覺得實在可惜,必須挖出來見見天日——不是沒有可能,問題在心境對,又能找到適中的角度。

其實不管寫什麼,總先要找到切入的角度,像拿到順手的刀。刀不對,太大太小太長太短或太鈍,都沒法披荊斬棘。而寫作本質上,是這樣一件深入草莽叢林,必須一路披荊斬棘的事。有路嗎?找得到嗎?在開始之初,總是毫無把握。就像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自述剛開始寫作時,一點都沒把握是不是有本事繼續下去,怕自己是只有一本書的料。成名作家早年這樣自我懷疑的很多,巴恩斯遠非特例。一步就響徹千古的畢竟稀罕,誰不是從卑微起步,一路戰戰兢兢半瞎半盲走來?

只不過,現代幾乎人人旅行,事後有必要寫下來嗎?

以前我會毫不遲疑說:當然!現在面對網路無所不有遲疑了:不見得,看情形……

問題是什麼情形?

旅行回來我總急切要捕捉旅途印象,生怕失落。是那些鮮明印象讓我飽滿生輝,覺得非記下不可。「寫成」的旅遊文字,便都極力再創那感受。也就是完全主觀,與其說是寫地方不如說是寫自己。因此我不能做記者,也不能當導遊。我筆下的地方,是一團感覺的阿米巴化成一束電光的顯影,他人未必看得見找得到,就算見到也可能大失所望:就這樣?有什麼好看的?如果我不是我,必然也要嘲笑。

3

法國攝影家布列松在《心靈之眼》裡說:「我去過許多地方,卻不知道怎麼旅行。」

說得是。我便屬於那種「不知道怎麼旅行」的人。

他每到一個地方喜歡慢慢深入了解,因此「沒法做個滿地球跑的遊客」。

我也是,每到一處只想靜坐不動,不然是以懶散到不能再懶散的腳步,慢慢尋訪,深深呼吸,直到忘了自己是旅人。加上愛重遊舊地,也沒滿地球趴趴走的慾望。而且覺得不管跑到哪裡,那種看見相當於某種意味的沒看見,如我在〈旅人的眼睛〉裡所說。

搬到南加後,一個周末我們開車上附近的山去,途中聽見一個姑且稱作廣播散文的節目,那人談不久前到德國旅行,之後回想一路所見,覺得都是細微偶發沒有代表性的事物。回家後朋友問德國什麼樣子,答:「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不覺脫口:「這傢伙和我同一國!」

說什麼都沒看見當然嫌誇張,只是真拿了心靈之眼去洞穿實在,旅人沒那樣時間,更沒那樣心境。相對,感受快捷有力,那第一印象讓人豁然開闊明亮,銘心難忘。應是對那瞬即光燦的追求,吸引旅人奔到天涯海角,走過高山林野或大城小鎮,一次又一次,彷彿尋訪失落的自己。

也許因為這樣,讓我在旅行以後流連印象,嘗試記述重現,然後面對擱淺文字沙灘越來越多的漂流物笑自己多事,就像這篇無濟於事的小文。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小詩房】沈志方/石頭九行
沈志方/聯合報
去!

望空撒出

所有胸中塊壘

海洋遠遠接手,幾乎

全是人間壞球


全世界海灘

因此成形

並聚滿

尋找宿命的人


【野想到】李進文/外星來的瓶中信
李進文/聯合報
今晚,她站在我床邊,沉靜地說:「我是瓶中信。」

「什麼信?」

「我是外星文明漂流到地球的一支瓶中信。」

「……」

倒帶一下。我是一名國際獨立記者,我的工作就是現場採訪報導。而她是二十年來我深愛的女人。

「妳說什麼?聽不懂。」

她一貫微笑,慢條斯理地說:「你應該知道,我們此刻居住的地球正透過科技不斷傳送訊息到太空,這些訊息包括──人類各種語言的問候語、大自然的聲音、人類的影像、音樂、文化的演進、DNA密碼、太陽系天體的知識,甚至可笑的強國總統和聯合國祕書長的錄音等等……無非想跟外星文明溝通。」

她說:「我們都收到了。而你們也從宇宙搜集電磁波,分析訊號,找尋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這些動作我們也一清二楚,雖然覺得徒勞,但也欣賞地球人的努力不懈。」

「妳、妳是外星人!……所以呢?」

「所以我必須承認,我們的結合一開始確實是有目的。」

「什麼?」

「我們外星主宰把我製作成一支『瓶中信』送到地球。你們總想像「有許多外星人」早已生活在地球,不,只有我,我是唯一的,在我體內有外星文明的訊息,但從有人類以來,我就在人海中漂泊,沒有一個人類發現我、打開我、閱讀我,多少世紀了,喔我有多少歲?這你就別猜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我都長這樣子,也就是你深愛的樣子。」

「我愛妳……」我囁嚅著。

「既然人類找不到我,我就自己找上門來。我也愛你,這是真的,但此外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你是國際獨立記者,必須到世界各地旅行、採訪及寫報導,而且你必須到現場!」

「這跟到現場有什麼關係?」

「你先耐心聽我說。每當我們短暫相處,我就會把一些訊息存到你身上,不敢太多,怕你承受不住,一點一點的,我有多少訊息嗎?你可以將我想像成每一瞬間不斷更新的數位內容,整個浩瀚宇宙的文明簡史都在我身上。」

「正確說∼∼妳內在是一封宇宙數位化的信,妳身體就是瓶子(載具)。」

我接著說:「難怪我愈來愈喜歡天文,我到任何地方,只要抬頭仰望星空就感到無限安慰,不再畏懼,即便身處各國內戰和對外戰爭,我都無有恐怖。」

「你說過,不到現場就寫不出來。我透過你的抵達現場,將我體內的訊息傳遞到世界各個角落。你會問,為何我不親身傳遞?答案很簡單,因為訊息必須透過愛和關心的加溫才能轉化和傳遞。我知道身為記者光有好奇心是支持不了一份職業的,你熱愛你的職業正因為你有愛和關心,沒錯吧?」

「我也不確定。」

「這二十年來,你已邁入中年大叔,你曾笑著說我為何仍保有美貌,我相信以記者的敏銳你可能在十年前就發現了。今晚我說這些,你信或不信,反正都是事實。作為一個從宇宙瀚海漂流到地球的『瓶中信』,我的任務到期了,我接收的指令是,說服你成為『瓶中信』,你身上裝滿宇宙外星文明的訊息,我此刻只要吻你,就會啟動。如果你拒絕,就會瞬間數位化,而成為被人類膜拜的神祇(這是為了避免你跟人類接觸而洩露了我跟你說的祕密。」

「我、我此刻關心的是,你要離開我嗎?」

「親愛的,如果你的身體成為瓶中信,我就在你裡面了。」

「我還可以從事記者的工作?」

「你依然做你的國際獨立記者。」

「可是,聽妳這麼一說,我現在想成為『宇宙獨立記者』,我想採訪那個、那個將妳變成瓶中信的『主宰』……」

「啊,我忘了你有職業病!」

「我想帶著妳一起愛、一起關心整個宇宙。」

「呃,其實我今晚是跟你開玩笑的∼∼哈哈。」

「妳知道嗎,我之所以當國際獨立記者,就是為了到世界各地找出傳說中外星來的『瓶中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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