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讓我明白了你所提的問題,「會不會恐懼到頭來,寫作其實是一張空白的藥方,它完全治不了任何的病。」我同意寫作就是治不了病的空白藥方,但為何要恐懼?……
會寫一輩子嗎?
●許榮哲
明玉:
大陸作家史鐵生的短篇小說〈命若琴弦〉,寫一老一少兩個瞎子,拉三弦琴,天涯說書維生。老瞎子一輩子努力拉琴、用力拉琴、毅力拉琴,因為他心中有個明確得不得了的目標──師父從小告訴他,瞎子是可以復明的,只要拉斷一千根琴弦,就能打開琴槽,取出藥方,最後復明。
一輩子努力、用力、毅力,三力齊發,只為了打開琴槽裡的祕密。
當老瞎子終於拉斷一千根琴弦,從琴槽裡取出藥方時,赫然發現藥方居然是「空白」的,追求了一輩子的目標,從頭到尾都是謊言。
明玉,我想問你一個我經常浮上心頭的困惑。
寫作於你是一輩子的事嗎?
如果是,你會不會恐懼到頭來,寫作其實是一張空白的藥方,它完全治不了任何的病。
十幾年前,《人間副刊》做了一個專題,它找來好幾位剛出版第一本書的新銳作家,然後問了我們一連串關於寫作的問題。
其中一題是:「你會寫多久?」
我只回答了三個字,像老瞎子一樣的三個字,「一輩子」。
那時於我而言,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但後來每次回想起自己的答案,都感到微微的後悔,那時真的是太天真了。
承諾太短,一輩子太長。
初時,明確得不得了的事,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愈來愈令我感到迷惑了。
「你會寫多久?」這種問法,答案容易流於空泛,我試著把焦點集中,並且將它變成封閉性的問題。
「老婆和寫作,掉到海裡,我會救哪一個?」
答案是老婆。等老婆上岸之後,就有更好的寫作題材了!
再換一題:「寫作和孩子,掉到海裡,我會救哪一個?」
答案是孩子。等孩子長大之後,就有充足的時間了!
最後一題,終極的大魔王出現了。
「時間和寫作,掉到海裡,我會救哪一個?」
答案是時間。等時間過去之後,我就有時間了……
等等,遇到矛盾了。
等時間過去之後,就沒有時間了。
我想起我的小說老師李永平,他生命的最後時光,就是在病床上,追趕著時間,寫作他念茲在茲的武俠小說《新俠女圖》,然而他終究還是落敗了。
2008年,寫完長篇小說《漂泊的湖》之後,我完全沒有想像中的痛快飲一杯酒,只有功課的完成,以及巨大的疲累。因為這小說裡面沒有真誠的生命,只有聰明的想像。我警告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從頭到尾我都只是依賴小聰明在寫作。從今以後,如果沒有非寫不可的題材,那就生活吧,直到真誠的生命主動來敲我的門。
然而在等待敲門聲響起的同時,我又感到無比的苦惱,這樣我還能算是一名作家嗎?
這不禁讓我想起,第一本著作《迷藏》出版時,我是這樣介紹我自己的:
此外,一無所有,也希望一直一無所有。
但心底仍不免有些難以言說的貪婪願望——輕功、隱形術和賣彩券。
輕功是拒絕現實;隱形術是不凡;賣彩券是安於現實和平凡。
如此看來,一無所有的我倒是擁一身的矛盾。
轉了一圈之後,又回到同一個問題:我會寫一輩子嗎?
我想,我只是「希望」自己寫一輩子。
〈命若琴弦〉最初的時候,老老瞎子被告知要拉斷八百根琴弦才能復明。發現被騙之後,他轉而告訴徒弟老瞎子,要拉斷一千根才對。當老瞎子也發現自己被騙之後,他轉而告訴小瞎子,要拉斷一千兩百根才對。
人生最可貴的是希望,然而最可怕的也是希望。
一如電影《刺激1995》,兩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主角,對於希望的辯證:
安迪:「世界上有些地方是石牆關不住的,在人的內心,有他們管不到的東西,完全屬於你。」
瑞德:「朋友,我告訴你,有希望才危險,希望能把人弄瘋,希望無用,你最好認命。」
關於希望,我聽過最好的說法出自日劇《壯志驕陽》(又譯「追夢七人行」),裡面有個橋段是這樣的:
當女主角鈴木保奈美的人生受挫,失去前進的動力時,她媽媽突然悠悠的說:「你爸常說『人生就是一個盒子』。」
「然後呢?」
「打開盒子,裡面還是盒子。」
「再然後呢?」
「再打開盒子,裡面還是盒子。」
「等等,如果裡面都是盒子,那為什麼還要一直打開?」女兒不懂。
媽媽笑了笑:「因為一旦停止打開盒子,你就永遠不會知道盒子裡的祕密了。」
女主角灰暗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
當年的我,剛從理工領域,跳槽到文學江湖,人生一團迷霧。「盒子裡的祕密」這個說法,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當年,我是這樣解讀的──遠方有寶藏,所以你必須不停的往前邁進,只是遠方實在太遙遠了,沒那麼快,你得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的累積,才能抵達。
就像〈命若琴弦〉裡的遙遠目標「一千根琴弦」,不管怎麼用力,一次也只能拉斷一根,你就是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每隔幾年,當我的人生又陷入另一團迷霧時,就會不自覺的召喚出「盒子裡的祕密」這個故事,進行自我治療。
非常有效,每次都會有不同的體悟──我搞錯了,不是遠不遠的問題,盒子裡面之所以一直是盒子,是因為人與寶藏之間的距離是變動的,而且是往上變動的那一種。
當時間的比例尺從1:100調整成1:1000,變成巨觀的時間時,目標就會從老老瞎子的八百根,變成老瞎子的一千根,再變成小瞎子的一千兩百根。
然而現在,我又有了完全不同的體會──我又搞錯了,不是距離的問題,而是「努力」的問題。每一次努力,都會改變盒子裡的東西。
盒子裡的東西是變動的,它會隨著你的一次次努力,改變形狀,改變面貌,甚至改變本質,直到你親眼看見它為止。
現在的我,不再像以前,為了目標而努力,而是反過來,利用不斷的努力,去改變盒子裡的東西。
因為我徹徹底底理解了,最初的時候,盒子裡根本沒有東西,它是隨著你的努力,才開始慢慢生長出樣貌來的。
一開始,我的寫作是為了逃避。
後來,我的寫作是為了得獎。
再後來,我的寫作是為了獎金。
當目標一個接著一個實現之後,它也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
我變得不知為何而戰,不知道該如何努力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給出的理由都是「我不想再依賴小聰明寫作了,我必須反過來,讓真誠的生命來寫我」。
理由很漂亮,也非常合理,但缺少了一個動力引擎。
現在我懂了,我的努力是為了「改變」盒子裡的東西,而不是「找到」盒子裡的東西。
就算最初的藥方是空白的,通過一次又一次努力的彈唱,人人都可以活出意外的驚喜。
注視自身的缺乏
●凌明玉
榮哲:
你說,「我不想再依賴小聰明寫作了,我必須反過來,讓真誠的生命來寫我。」我非常認同這樣的說法。
我和你的寫作狀況剛好相反,也讓我將寫作時間倒回想要放棄的那一天,從頭說起。
如你所言,是生命的苦痛讓我走上寫作的路。海明威說過,「辛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歷練」,相較境遇更為坎坷的人,我這點波折不過是他人生命之海吹過的微風,成長的周折不可能一寫再寫,於今寫作於我,是將現實撕開一道裂口,讓生活不致無法喘息的鬆弛處方。
讓我再度回到你的提問,寫作是一輩子的事嗎?
這個問題在我剛開始寫作,得到《中央日報》小說首獎時,白靈老師就問過我,妳會一直寫下去吧。當時我們在尚未拆除的光啟社大樓,下了課正要搭電梯離開。電梯裡,無處可逃的狀況下,只得硬著頭皮回答,不知道欸。老師瞇眼笑了笑,得了首獎,同時還有兩家出版社找妳出版小說,傻孩子,妳應該一直寫下去。
我當時就是傻,而且是沒有信念的傻。
26歲至28歲那兩年,我毫不畏懼寫或不寫的是非題,顧自將幾篇課堂作業擴充又延長,得到五六個文學獎,每次得獎,坐在我身邊的一起領獎的是郝譽翔、紀大偉、張惠菁,細讀評審紀錄後,逐漸明白有實力之外還需要毅力和耐力,幸運之神不會永遠站在我這邊。
我得承認,那時毫無真心的寫著。參加比賽豐厚獎金是寫作的餽贈,也是讓人迷惘的煙火,一陣子炸開整個世界的火花,很快的又回到一個人的書桌。我沒有榮哲的小聰明,唯有提領苦難的成長之井,而這井也會乾涸枯竭,接下來又要寫什麼。
第一本短篇小說《愛情烏托邦》出版後,自覺短暫人生已無新鮮事可寫,而且這世界好看厲害的小說太多,也不缺我再寫。以為自己就此放棄了寫小說。事隔十七年,前年出版第二本短篇《看人臉色》,去年首部長篇《缺口》也上書市,今年我正寫著第二本長篇。
時間讓我明白了你所提的第二個問題,「會不會恐懼到頭來,寫作其實是一張空白的藥方,它完全治不了任何的病。」我同意寫作就是治不了病的空白藥方,但為何要恐懼?
每個作家都有不大不小不輕不重的毛病,正因為病的醜惡,病的傾斜和偏執,而萌發無與倫比的毅力,如你提到研究所老師李永平,他在病弱的最後時光仍然心心念念要完成《新俠女圖》,這也是病所給予的另一種力量。
很多作家耗費一生都在挖掘他所在意的謎,那可能是張愛玲的上海、村上春樹的井、川端康成耽美的少女。這些作家孜孜矻矻不厭其煩地迂迴靠近重返核心,倚靠的就是比他人更為堅定的信念,以及超人的意志,將寫作鑄成一把削鐵如泥的刀,細細的剜開自己,掏出赤裸的心。
讀史鐵生的〈命若琴弦〉老瞎子拉斷一千根琴弦時,發現所謂藥方不過是一張白紙,老瞎子萬念俱灰之際,想起師傅說,「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小說在此時翻轉了讀者的認知,倘若不是因為雙腿癱瘓,史鐵生很難去同理另一個殘疾者的缺憾。
史鐵生的缺乏讓他理解這樣的痛苦唯有化為更強大的力量,譬如愛,老瞎子將師傅傳承給他的愛,同樣的去愛一個剛剛開始對愛萌發希望的孩子,讓小瞎子和他一樣相信未來。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老瞎子告訴小瞎子,他記錯了,其實要彈斷一千兩百根琴弦才對,還沒彈夠,要更努力才行啊。我想,老瞎子的眼睛那時是看得更遠更清晰的。
彈斷琴弦的指涉其實和寫作相仿,書寫不是唯一的靈丹妙藥,我體會過文學是為大無用,真正絕望的時刻,不可能想到我還要寫作,不論生計窘迫連繼續寫下去都是奢侈,遑論一輩子。
琴槽裡那張紙條就是信念,說穿了沒什麼祕密,不過,可以給自己機會去嘗試,給自己一段時間,每天規律地寫一千字,一年能累積三十五萬字。並非因此就要成為獎金獵人,鎖定各大文學獎無役不與,而是不能隨隨便便放棄寫作,要像老瞎子的師傅所說,將寫作的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對得起自己了。
有了信念還不夠,我認為寫作還得真心以對,面對你最愛的事傾盡真心。
我想起去年看了《你只想住在吉祥寺》這部日劇,它有個特別的設計讓我長年追劇的雷達嗶嗶作響。每集結尾又吉直樹擔任的角色是房客,他和房仲常透過簡訊或電子郵件表達租房需求。又吉是搞笑藝人也是芥川獎得主,他的行動劇是劇集尾聲的後設創作,充滿哲學思維以意識流或對位敘事的方式呈現,同時也道出鄉下孩子到東京追夢的辛酸史。
最後一集,是房仲已為他物色好吉祥寺的住所,不懂又吉為何不趕快搬家,房仲想該不會是東西太多無法取捨,便發簡訊問他,「搬家扔不掉的東西是什麼?」又吉思索許久,他回了簡單三個字:「是真心。」
是真心。扔不掉的絕對是無形的東西,又吉直樹遲遲沒辦法搬離舊的住處,又要房仲幫他找新的住所,可以將他扔不掉的真心代換成「努力」來看。舊的住處有一個剛到東京無比努力的自己,多數從鄉下來到城市奮鬥有所成後,換個比之前的狗窩更好的地方,是自己為自己佩戴最便利的勳章。
最後又吉直樹發信給房仲,約在井之頭公園見面,他這麼說:「剛來東京,常穿過這條小路,去吉祥寺,真的像櫻花隧道一樣,穿過之後就彷彿來到東京……那之後,就是地獄一般,又沒有工作……我一直很喜歡住在那邊的公寓(又吉望著公園湖水那邊的高級住宅),但是,我還是放棄搬到吉祥寺來。吉祥寺不是大家都想居住的街道嗎?我住在這裡,總覺得,周圍的人都在努力工作,學生看起來十分耀眼,那時的我和他們的差距,包含了這個差距在裡面,才是完整的吉祥寺,雖然很想住進那間公寓,但是沒辦法住在這裡,這才是對我而言的吉祥寺啊。所以說,也許有一天,我會住在吉祥寺,但不是現在。」
這段話是長年追劇過程少數讓我感動的片刻,那一刻,似乎了解自己小說為何總是寫得那麼暗黑。誰不願擁有平和順遂的人生,不是我不願丟掉這個刺,而是身上紮著刺才是完整的自己。
喜歡一遍又一遍注視著自身缺乏,那是理解自身相似或相異的人們,唯一的途徑。因為我的信念也是又吉直樹的吉祥寺。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凌明玉VS.許榮哲 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小說 刊於聯合副刊,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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