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食物有關的諺語總是特別讓我感興趣——閩南語形容一個人虛情假意，會說「六月芥菜假有心」；華語圈中有句諺語「薑是老的辣」，和義大利文裡的「gallina vecchia fa buon brodo」（老母雞煲好湯）有異曲同工之妙。靴子國民絕對是用食物來入諺語的箇中翹楚，他們的「吃話」非常傳神而且句句生動。其中我很喜歡的一個說法叫作「tutto pepe」（全是胡椒），通常用來形容一個人性格溫暖熱烈、至情至性，甚至帶點火爆脾氣。
胡椒難道不是如此？集暖烈於一粒：咬碎黑胡椒子，舌尖上先是一股溫香，然後熱辣暴烈，口中宛若千百小針猛刺，快感直衝腦門。這樣的香料（人），你是愛還是怕？
胡椒男：古羅馬大廚阿比修斯
有回臉書送給我「每年的今天」回顧，赫然驚覺十年間的每個今天，我不是在吃吃喝喝，就是在做跟食物有關的事，沒有一天例外：做菜給朋友吃、教人做馬鈴薯麵餃、上品酒課、做飲食主題的演講、在派對上舉杯……曾經夢想找個跟我一樣為食物癡迷的男人當作終生伴侶，曾經一度抱著這個想法，我迷戀上名叫阿比修斯（Marcus Gavius Apicius）的男人，直到發現他著實是個「胡椒男」——溫情暖香的一面讓人著迷，火爆熱烈的那面卻難以招架——我才死了這條心。
怎麼說阿比修斯這個人呢？我愛他對美食執著、好煮成性、喜歡熱鬧所以常常辦趴，只要跟食物有關的事，必定要事事完美，毫無妥協可言。但我怕極了他愛到深處以死相逼的烈性：這愛不是對女人的愛，而是對食物的。
阿比修斯是羅馬共和國時期廚師，出生在富裕家庭，每日生活跟「吃」綁在一起：寫食譜，也教做菜、經營廚藝學校，他的拉丁文著作《論烹飪》（De Re Coquinaria）厚重如磚塊，卻是歐陸最古老、古羅馬僅存的食譜書，現今仍在書市流通。書中共五百多道食譜，其中四百多道關於醬汁，而且幾乎都用上胡椒。其中我很喜歡的一道是這麼寫的：「小牛肉用橄欖油炸熟。另一鍋中混合葡萄乾、酒、醋、蜂蜜、油、魚露，再加胡椒等香料做成醬汁。醬汁燒到微滾，倒在小牛肉上，用文火燉煮，讓肉入味。上桌。」
找這樣的伴，讓他天天做飯給我吃，多好？不過他暴烈的胡椒性格卻讓人退避三舍，阿比修斯對食物的愛，是吃到死，以生命相許。對食物的愛太強大，他終年投注大筆資金在食材採買，生蠔、睡鼠、火鶴不夠看，海龜、蠍子這些珍稀的進口食材方能滿足料理人的實驗精神；對增修廚房設備更是花錢不眨眼，最後終於家財散盡。一切結束得很戲劇化：某天當阿比修斯覺得自己的荷包再也負擔不起美食至上的日子，不能隨心所欲地做菜，無法用最高品質的食材實現心目中的完美料理，他覺得玩完了。於是阿比修斯找了朋友，做一大桌上好料理，把自己編寫的食譜裡最精采的都端上了，不過，其中一道加了特別的「料」，藏了毒，由自己吃下，在飯桌上結束生命。
靴子國初識綠胡椒
剛搬到義大利時，朋友請客接風，餐館裡，我點了一道「碳烤牛菲力佐綠胡椒」。這道菜到現在依然是心頭好，但對當時初來乍到、還是廚房生手的我來說，胡椒只有黑的，點這道菜的原因是想開眼界，看看綠胡椒長什麼樣子。菜上桌，吸引我的當然不是牛排：把一顆顆青綠的胡椒子放進嘴裡輕輕咬下，竟然清甜好吃，不辛不辣。作東的朋友說，新鮮的綠胡椒很珍貴，直誇我眼光好、會點菜，完全不知道我其實是沒吃過這番好物的鄉巴佬。
胡椒的拉丁文學名「piper nigrum」來自梵文，原義為「漿果」。生產於印度西南沿岸的森林裡，長在樹上一串一串的，跟葡萄很像，也有卷卷的鬚。通常春末盛夏之間胡椒漿果會由青綠轉紅（或橘），漿果一旦成熟，也代表進入採收時節。尚未完全成熟的胡椒漿果是青綠色的，也就是綠胡椒，味道比較柔和。剛採下的綠胡椒通常是整串連莖直送高級餐廳的，因為久了果實會變色，要長時間保存這抹鮮嫩的青，不是經過急凍處理就是將之醃漬。我們最熟悉的黑胡椒，是經過太陽曝曬的成熟漿果，外皮由紅轉黑，味道也變得濃烈刺激。把熟透的胡椒漿果裝袋，浸在水裡十天半個月讓外殼軟化、以人工手搓去除外殼後，包在裡頭的白色果肉露出，豔陽下曬乾，成了白胡椒，是做中華料理時的靈魂調料。
胡椒貿易之都威尼斯
威尼斯我最愛的一條街，名字很特別，叫作「香料街」（Calle dello Spezier）。這條香料街在五百年前，地位之重要，跟今日紐約華爾街是不相上下的。當時的威尼斯是世界金融中心，十五到十七世紀之間，全世界最大的香料期貨市場就在香料街一帶；而全世界期貨市場的股王，正是黑黑小小的胡椒。現在我們在超市買罐原粒胡椒，了不起幾百塊錢。不過當時一袋胡椒是可以買艘船的，這樣應該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價值到底有多麼珍貴。
海權時代的威尼斯共和國甚至有胡椒官，專門掌管胡椒的交易：胡椒官的地位，可不像九品芝麻官那樣卑微。胡椒官權大勢大，因為整個威尼斯城裡，所有藥頭的生計，都捏在胡椒官手上。說買賣胡椒的人是藥頭，一點也不誇張，因為在古代，胡椒是在藥房裡販賣的。羅馬御醫蓋倫，說胡椒屬熱，能夠治療胃寒，跟我們老祖先的醫藥寶典《本草綱目》，裡頭說胡椒能「暖腸胃，除寒濕反胃」 不謀而合。
威尼斯一帶有道胡椒名菜「pear□」我愛極了！這道以方言為名的菜譜——暫且把它翻譯成「胡椒醬」吧——食材包括大量的胡椒、牛骨髓、肉湯、麵包粉：慢火文文，先在鍋裡把牛骨髓炒化了，再放進麵包粉一同煸香。這時候重頭戲上場啦！胡椒現磨，豪邁撒下去，鍋鏟不要停繼續炒，直到鼻尖撲來陣陣香氣。還沒完。旁邊得熱著一鍋肉湯，大骨熬的，千萬不可用化學湯快速成作弊；舀高湯入鍋，攪散一鍋濃稠腴潤，胡椒勁道十足，冬天裡這鍋醬汁搭配肉類料理好吃得不得了。
愛用胡椒入菜的義大利人
我做菜時非常喜歡使用香料；而胡椒就是常用的其中一種。在家裡，我們常把烤得脆脆的麵包薄片，抹上一層又軟又滑的乳酪；然後，在上桌前淋一點白松露油，再撒上現磨胡椒。這個做法簡單，但成品卻好吃得不得了的開胃菜，在現代的餐桌上似乎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從前在胡椒貿易之都威尼斯，這種動不動在食物裡加胡椒的習慣，是有錢的大戶人家才有辦法做到的。
義大利許多道地的美食，不管是肉類或是海鮮，都會用胡椒調味。我最愛的一道海鮮料理「胡椒煮淡菜」，做法非常簡單，但是成品美味至極。捲起袖子，我們來做菜！先把淡菜洗乾淨：除了把貝殼上的黏著物刷乾淨，也要把開合縫中夾著的雜草拔除。在深鍋子裡加一點橄欖油，用小火爆香大蒜。聞到大蒜的香氣後，把淡菜倒進鍋子，蓋上鍋蓋，順便把火轉大。幾分鐘後，淡菜在鍋子裡全部開口笑。這時候，請熄火，然後撒進大量的黑胡椒來調味。煮淡菜其實不用加鹽，因為淡菜的汁，已經有飽滿的海味，又香又鹹。這時只要加上胡椒就很好吃了！起鍋前，撒一點切碎的洋香菜，再淋些橄欖油。白酒，請省下，奶油也大可不必，因為淡菜和胡椒非常合拍，完全不用多餘的調味。「胡椒煮淡菜」很配烤得香香酥酥的麵包：麵包可以用來吸淡菜的湯汁，配上冰涼的白酒，人生最美好，莫過如此。
胡椒「天國的種子」
現代的生活裡，胡椒是稀鬆平常的調味品，不管在餐廳的桌上，或是我們的廚房裡，胡椒都是非常普及的香料，價格便宜，卻又能為我們的餐食帶來迷人的香氣與美味。不過，你想過嗎？要是古代羅馬人或是阿比諾尼那個時代的威尼斯人，穿越時空、來到現代，看到我們用胡椒的方式，一定會大吃一驚，對我們用胡椒的大手筆感到驚奇。
胡椒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香辛料之一，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考古資料是這麼記載的：在史前時代，印度人早已知道利用胡椒來調味。西元前二十世紀，印度的西南部地區，也有種植胡椒的紀錄。兩千年前的埃及人也用胡椒，從金字塔的考古遺跡發現，當時的法老王還有富有的人會用胡椒來當陪葬品。羅馬時代，有貴族被蠻人擄去，要贖回肉票，珍珠、黃金是派不上用場的，放人的「贖金」，是一袋胡椒。四□八年，羅馬被西哥德人圍城，將領亞拉里克（Alaric）要了金銀財寶外帶三千磅的胡椒當作退兵的條件，羅馬人乖乖付贖金，但羅馬城終究淪陷。到了中世紀，胡椒變成東西貿易的主要商品，價值等同貨幣。之後到了中世紀，掌控胡椒貿易的是阿拉伯人，歐洲人必須透過威尼斯商人的仲介才能買到胡椒。也因為如此，威尼斯商人各個靠著胡椒，口袋賺得飽飽的。當時，黑黑一小顆的胡椒不但被稱為「黑金」，也被稱作「天國的種子」，價格水漲船高，是非常重要的貿易商品。
胡椒不但在西方深受喜愛，在東方，胡椒也是很有身價的一種香料。在漢朝，皇后的香閨，有個很美的名字，叫作「椒房」：因為皇后房間的牆上不塗油漆，也不貼壁紙，而是用「椒」貼滿整個牆面，讓房間充滿溫暖的香氣。這椒有不同的說法，有些資料說是胡椒（想像貼滿五色胡椒的燦爛牆面，多美），但更確切的也許是花椒，因為《詩經》裡用花椒來形容身型壯碩、生育力豐沛的女人；在秋天果核爆開時仔細觀察花椒的果實，露出的圓球型的漿果，兩兩成對、昂揚外放，十足明顯的雄性象徵。
讀著胡椒的故事一卷又一卷，我夢想睡在椒房、貪幻著阿比修斯巧手變出一道道胡椒料理。但幸好現實生活裡為我築愛巢的，是暖男老公，而不是「tutto pepe」的胡椒火爆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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