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有一只樟木箱,箱子正面附有銅片箱扣,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不時逸散著馨香味。上頭擱著圓形的小茶壺,閃著金色亮澤。阿嬤喝開水不用杯或碗盛裝,直接把茶壺拿高,仰頭對著壺嘴吸。茶壺旁邊的碗是用來喝酒的,每次見到阿嬤解開黑色的腰帶,又捏又擠的摸出十元紙鈔,再摸摸捏捏把腰帶摺好,盤在腰間一圈半,她總是不疾不徐,優雅地做好每一件事。 緩緩抬頭呼我一聲,差我去柑仔店買酒。天熱胃口不佳,阿嬤喜歡喝烏梅酒開脾;天冷改喝紅露酒,紅露酒是紅麴加蒸熟的糯米、糖化菌、酵母菌,再摻入米酒製成後甕藏幾年釀成。她把拇指探入碗底,倒入一指節的深度剛好是半碗,分幾口喝完,倒入開水搖晃兩圈清碗,再一口飲盡。酒香在房�媊ぐ眸}來,姐姐受不了,我倒是喜歡聞那味兒。當時一瓶酒賣九元五角,找回的五角會賞給我,五角可以買三支冰棒,小小年紀,總天真的希望她喝多一點,我才有零用錢,時不時,溜到她房間等待差遣,在一旁靜靜望著她。
阿嬤耳垂很大,是老一輩眼中那種長壽好命的人,當時的人習慣穿耳洞,怕耳洞癒合,有人會用細茶枝穿著,阿嬤用兩支短短的香腳穿著,淡淡的粉紅點亮耳垂,添增一股典雅。她留著一頭烏亮的長髮,好天氣在後院曬幾盆水,用洗米水或無患子搓揉出泡沫洗頭,我們就在一旁幫忙舀水沖洗乾淨,頭髮稀疏,幾個小孩人手一把蒲扇,很快就被搧乾了,抹上茶油,她歪著頭,自己熟練的紮辮子盤在頭上。然後,拿起黃荊樹枝做成的枴杖「叩、叩、叩」敲響地面,每敲三下,移動一步路,茶油香氣隨著她逸散。
雙目失明的阿嬤雖然看不見,腦中卻有著鮮明的地圖,枴杖不是為了支撐身軀,而是代替她的眼探路,她拄著枴杖樓上樓下跑,哪個地方要拐彎,樓梯有幾階都記得清清楚楚,活到八十歲,我沒見她跌倒過。
阿嬤認人的能力也一級棒,憑著走路聲響、閃過的風或身上的氣味就可猜出是誰。有一次,我因腳踝骨膜裂開,拳頭師用香蕉剁碎和著青草藥敷在傷處,阿嬤以為媽媽端來青草茶和香蕉給她當點心哪。騙過阿嬤,我又得意又開心。
一樓是中藥店,樓梯旁留有房間給阿嬤,她不想住在那兒,留給爸爸午寐。平時,她拄著枴杖在樓上樓下走動,二樓有七間房,我們喜歡擠在榻榻米房,阿嬤年事已高,睡在最後一間架高的木板通鋪,方便她起身下床,房間緊鄰廁所。樓梯口的小房間,放著一架立式的「來帝歐」,立面有幾個圓形鈕,起初不熟,把音量鈕當成電臺選擇鈕,突如其來的大聲響,她嚇一跳,把家人嚇得往樓上衝。她喜歡聽歌仔戲,〈白蛇傳〉、〈皇甫少華與孟麗君〉……時間一到,就守在收音機旁,我躺在冰涼的洗石子地板,陣陣的「哭調仔」催我入眠,直到響起「叩、叩、叩」聲,才敲走我的瞌睡蟲。
真正的阿公和阿嬤很早就過世,只見過他們的畫像掛在牆上。爸爸家幾代都是單傳,為了香脈得以順利延續,認了一位媽媽回家奉養,阿嬤是這樣來到我家,爸爸雖忙仍會交代家人好好照顧阿嬤。天冷,媽媽買來烏魚鰾,炒得滿屋麻油香,穿著厚重衣服的阿嬤不想下樓吃飯,我把飯菜端到她房間,那只木箱就成了她的餐桌,滿屋飄著濃郁的麻油香,一臉皺紋的阿嬤嚼著肥碩而軟嫩的烏魚鰾,我靜靜地看著她,不知她心�媟Q些什麼。每次幫她買衣服,她都說要黑色的,黑色的長衫,黑色的寬口褲,黑色的盤扣,連鞋子也是黑色的。找不到她要的黑色,善意欺騙她,心�媮`是不忍又帶點自責,我常想,阿嬤知道黑色長個什麼樣子嗎?或者,她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團黑?
後來阿嬤命危成彌留狀,戴上金耳環,玉鐲子,換好長襟衫,安置在樓下的內廳,還找來美容師修面整理儀容,我和姐姐陪在一旁。夜�堙A她突然劇烈揮手、蹬腳、大叫,我們趨前抓住她。慢慢的,她不再掙扎,睜開眼直呼好渴,喝了幾口人參茶便呼呼睡著。清早,她起身摸找枴杖,把家人嚇了一跳,問她夜�媯o生什麼事,她說忘了「辭土」,走不得呀。於是,枴杖聲「叩、叩、叩」,繼續清脆的叩響地面;「叩、叩、叩」,再度地叩亮每一個早晨。
五年後,八十歲的阿嬤在家人攙扶下,赤足踩在地上恭敬「辭土」,枴杖「叩、叩、叩」響起最後三聲。阿嬤從此安眠,以另一種方式活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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