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念書,舉家搬來東園街,下課回家的路上隨處可見泡豆芽菜的店家,大雨過後的翌日凌晨,水溝裡常游著不知從哪裡逃跑的土虱、烏鰡,青山宮遶境之日,大街小巷的幸福自足都一一連線沸騰了起來!……
那是一個沒有太多聲光娛樂的年代,每天放學寫完功課,除了約鄰居小朋友跑到河邊玩水外,周末只要沒事,我們一家四口都會散步到東園街或是中華路看電影,晚上則圍著電視看三台聊天吃零食,到了周日就往郊外山區走走。所謂的郊外其實也僅止於北部幾個偉士牌摩托車到得了的地方,例如忠烈祠、圓通寺或陽明山之類。當媽媽說她家事忙完可以出門時,我們一家四口才會選擇公路局的站牌景點,例如野柳、金山、萬里等地。
還是孩子的時候,爸爸喜歡在假日清晨騎著他的偉士牌摩托車,載著我和弟弟到各處看花。
爸爸喜歡種花,所以會要我們陪他到陽明山苗圃走走看看,遇到喜歡的花種就會順便選購回家。苗圃的花多為家庭院子或公共場所常見的植栽,花朵顏色常常是令人賞心悅目的繽紛多彩,帶回家栽種也不需要大型的庭院,只要一抔土加一個花盆便足矣。家裡擁有僅數坪之大的公寓型陽台,勉強供洗衣曬衣之用,但是爸爸會挪出一方空間或以外搭花架的方式來構築自己的空中庭院,熱熱鬧鬧的種了各式各樣的花種,如台灣常見的杜鵑、山茶、玉蘭、茉莉、玫瑰、月季,還有九重葛等,他都種得絕不輸專業園丁,安然自足的人生態度也逐漸在具體而微的花花世界裡萌芽。
每當花季來臨,在爸爸細心的照顧下花兒都能依序開放,各自呈現不同姿態的笑靨。
每天一早起床還來不及吃早餐,淡淡的香氣便隨風而來,爸爸早已經將他心愛的盆栽一一澆好了水。牽著爸爸的手一路走到學校,和他揮手道別,我喜歡嗅嗅指尖,淡淡的青草香是爸爸的味。
每當歲時逐漸走進秋季,爸爸會一一剪去蔓生枝枒,翻土施肥以待來春。我喜歡欣賞庭院前爸爸培育的花花草草,但總不捨一花一木在我們遽增的年華間依序落盡,才一轉眼間,怎麼春夏的豔麗風景就要匆匆換成秋天的淒冷呢,真是好捨不得!喜歡跟在爸爸身旁看他在寒風中整理枯枝殘花的模樣,明明是收拾秋天剝落凋零的殘局,爸爸恬然的笑容卻讓整個季節增添一種來春發芽前的神祕。
這些即將逝去的美麗青春,默默繼續上演屬於自己的生命故事。
小時候的我是看不懂的,看不懂流光的萬千模樣,不懂他們催磨在花草樹木與一個老人身上的力量到底有何不同。在我看來,這不過同是屬於老式戲院式的晚景凋零。花草落入塵土,老人髮禿齒搖,彷彿一個個走過繁華世代的戲院,剝落的磚牆傾圮的梁柱讓人無法不眷戀曾有的熠熠光彩。再精采的手繪海報還能吸引昔日車水馬龍的人潮嗎?塗著再厚重的油漆,也無法掩飾歲月侵襲木板座椅後的斑駁刻痕。
遠方的山巒,不也因秋天陰冷空氣的降臨而自然衰弱孤寂嗎?
長大後歷經親人的生死永隔,似乎開始有些明瞭死亡在這片大地的意義,明瞭爸爸一大早起來照顧小花小草的堅持。
學習閉上眼聆聽秋天的聲音。
榕樹枝頭鳥雀的輕啼。果實墜落入土的嘆息。新生與死亡的交界點其實不太容易聽得清誰是誰的過去。
新生與死亡的矛盾心情,從小孩到成熟的每個現在。新生是喜悅,而死亡,卻讓大地顫抖;走在秋天的花圃,可以觀望死亡的腳步逐漸靠近,從自然中靜靜學習,如何從葉落凋零的慢動作中,與青春的花叢揮手道別,如何與來春的含苞保持思念的距離。真正聽到大地的歌唱,來自對生命的頌讚與死亡的驚懼。一切終將枝剪葉落,生命必至歸零。
爸爸說:草本植物雖有花期,但花盡葉落,來年若想再欣賞美麗的花,就得勤於修剪按時施肥,否則一季開完就可能會枝枯葉落不復擁有盎然的花意。有些花真的就只能開這麼一季,花季已了,繁華也將委地成塵土。
爸爸說,爺爺奶奶常州的院子裡種了好幾株木本植物。一株根植大地的木本植物,歷經春夏秋冬依然堅韌其性。不是花季,依然擁有大樹的挺拔枝幹。
只是那時還小,爸爸的記憶裡除了面目模糊的參天綠意外,他叫不出任何一株樹的名字。但是大姑姑住在台北大安區建華新村院子前的大樹,他就再熟悉不過了。
爸爸出生於中國南方,八年抗戰上海成為淪陷區,當時的他還是一個賴在母親身邊的么兒,中原持續戰亂讓他隨著家人逃難昆明大後方,爺爺奶奶用罄家產只為孩子能保命,換了三張船票。隨大姑姑大伯父來台灣的爸爸,不過是個初中畢業沒學過注音符號的少年,天天淚眼盼望著回到常州家鄉與父母團圓,殊不知海角一隅終成他成長的搖籃。台灣親愛的故鄉,讀書成家落蒂深了根。
這是一塊完全陌生的土地,不知名的山巒聽不懂的語言,到了夜晚更加苦楚,村子裡油油亮亮的榕樹是爸爸最早認識的台灣樹。爸爸常一個人爬到粗壯的樹幹上看著遠方的山巒,我想爸爸是那時候和這樹結下莫逆情緣吧?一個在戰亂中出生的孩子,年少歲月處處伴隨苦難的陰影,離開父母落地台灣,移枝的樹種若非親人悉心的呵護,土壤本身不夠肥沃,如何能順利企及天空的廣闊呢?
爸爸說後來才知道那年少時喜歡仰望的山巒就是陽明山,而讓他不再寂寞的樹,其實就是這座城市最常見的樹種。
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擁有多樣生態的自然環境,走在一片綠蓊蓊的都市心臟,很難讓人想起這裡曾蝸居著數百戶國軍及其眷屬。多年前的秋天,爸爸來我任教的學校走走,他說想去鄰近的大安森林公園找找那棵陪伴少年的大榕樹。我心裡想:老爸呀,這哪還能找得著呀?不忍澆熄他懷古幽情,我倆還是興致勃勃的散步到新生南路清真寺對面的側門。爸說:從這兒進去就是以前眷村的大門,再往前走一方小廣場的直徑,約莫就是大姑姑的家了。走著算著,一步一步,爸爸沉默著若有心事,我也逐漸回想小時候和爸爸回大姑姑家玩的光景,門前的樹我記得的是會結好吃果實的楊桃樹,還依稀想起有一個不大的廣場,中間是有株我叫不出名字的樹,那樹幹好大好粗,樹蔭深深下有一個全村共用的汲水幫浦,我和四個表哥表姊常常跑到樹下玩水,此起彼落的麻將聲,村內柑仔店的收音機聲,大姑姑呼喚我們吃飯的聲音……
走到一株大榕樹前爸爸停了下來。就是這一棵了,爸爸肯定的說。
可是周圍還有其他的榕樹呀,老爸,怎麼就確信您爬的是這株呢?
爸爸只是要我仔細端詳這株和其他榕樹有何不同。
粗壯糾葛的氣根,繁茂多枝的樹身,鳥兒在結滿果實的樹間穿梭、覓食,四周榕樹看來都擁有一個樣的粗壯氣質,但是這株深植爸爸記憶深處的大榕樹就是擁有特別粗粗的腰,壯壯的手臂。
人長大後看舊時景物自然覺得怎麼變小了,唯有爸爸,一如榕樹,愈發蓊鬱向天,隨著年齡日增,爸爸的形象愈見高大。只是,那流光在爸爸身上留下的修剪痕跡,卻是一天比一天明顯,那軀體已如此不堪一擊。
最近爸爸想要買雙球鞋,「以前的鞋都大了!」爸爸說。
以前爸爸身體還硬朗的時候,一大早起床,套上球鞋就開始上午的活動。先是穿過四線道萬大路往青年公園走去,公園旁的清粥小菜是他的最愛,老闆娘見到爸爸,二話不說就先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地瓜稀飯,然後再送上一盤滷白菜,一碟豆瓣清蒸魚。爸爸時常將老闆夫婦的創業故事掛在嘴上,話語間充滿著對夫妻公職退休二度創業勇氣的佩服。
享用一頓滿意的早餐,是爸爸活力的泉源,能夠和熟悉的鄰里朋友聊上幾句,也是爸爸最感趣味的時光。爸爸的朋友還有青年公園裡的叔叔伯伯阿姨們,雖然他聽不懂閩南語,坐在涼亭聽歌仔戲可是聽得津津有味,還可以一起哼哼唱唱,想想爸爸實在很有語言天分,當個少尉砲兵翻譯官,至今英文還能琅琅上口。
沿著步道走累了,爸爸會找個椅子休息,旁邊不管是認識不認識的都能聊上幾句,有的是退休的將領,有的是帶孫子的阿嬤,青年公園到處都是鄉音,爸爸的鄉音是江蘇,不管出生何地,一大早來到青年公園,這裡的方言都是「孤獨」,說上幾句,都能毫無掛礙,互通情意。
爸爸的散步路徑首先會經過一座溫室花園,然後來到羽球場和網球練習場,不遠處是兒童遊樂場,昔日洗石子的溜滑梯早已被新穎的遊樂器材取代,如果走累了會在花鐘前休息一下,然後再穿過游泳池、高爾夫球場,在國興街出口完成晨間散步。
現在的爸爸,只能在樓下的公園走走了。鞋子的尺寸小了,身體不如以往,陪爸爸到離家不遠的東園街鞋店選購,附近的米店是小時候買米的所在,百貨店是選購制服的地方,走進位於「店仔頭」的東園市場,就能備足了一周的糧食。爸爸沿著熟悉的街道,向認識的商家頻頻招呼著,想起小時候並不需要時常前往所謂的「城內」,在一條東園街內就能備齊所有的日用商品,儼然大台北地區的小社區,安靜純樸,一如城市邊陲的鄉里,這裡是南萬華,以前稱之為「加蚋仔」,更早稱之為「雷朗社」,居民多是凱達格蘭族、福建永安一代的移民。
為了念書,舉家搬來東園街,下課回家的路上隨處可見泡豆芽菜的店家,大雨過後的翌日凌晨,水溝裡常游著不知從哪裡逃跑的土虱、烏鰡,青山宮遶境之日,大街小巷的幸福自足都一一連線沸騰了起來!小時候爸爸常帶我們姊弟倆到新店溪畔玩耍,一望無際的花圃,美麗的黃菊花紫紅菊花,讓愛蒔花的爸爸留連忘返,下班回家總不時提了盆花回家,可是老實忠厚的他,情人節的第一盆花卻買了不老絨布紅花,母親也只有相視而笑。
小時候,我住的南萬華,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特別,直到自己開始關心他人的鄰里故事,才回望自己的童年記憶,原來「加蚋仔」就是我童年的所在,那台北盆地的第一處活泉:「窟仔頭」,就是浸泡豆芽菜的故事源泉,雙園區,清朝時期這裡滿滿都是我最愛的茉莉香!
曾是大渠的西藏路,彼端可通繁華的城中區,也就是父母口中的「城裡」,而今交通是便利了,時間卻已老朽。多麼希望現在的我是小時那個在東園街「恆昌書店」、「復興戲院」、「大觀戲院」散步的孩子,這樣一來,我一定會一直拍照一直拍照!
可是,當時的我怎麼會知道,這些日常,有天竟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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