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敦北路口附近,有一大樓,
曾有一位製作綜藝節目的大亨在裡面辦公,他的大名是黃宗弘……
大爆冷門的《我愛周末》
愛走路的我,計算目的地與家的距離,已整理出幾條必經之路。由家去西門町中山堂,可經過捷運中山站經台北車站到重慶南路的地下街;下雨、天熱尤佳,約八十五分鐘可到。
走到松山火車站較無成就感,不到一小時。
至於忠孝東路、敦化北路的路口更短,四十分鐘不到。
不過,忠孝、敦北路口附近,有一大樓,曾有一位製作綜藝節目的大亨在裡面辦公,他的大名是黃宗弘。彼時,戒嚴令尚未解嚴,老三台(台視、中視、華視)橫霸台灣每個家庭的電視機。
為了一睹外面世界的多彩多姿,無論是日本的《紅白歌唱大賽》、《八時全員集合》、成人電影……我們都擠在黃宗弘的辦公室裡,針對錄影帶裡的內容說三道四;黃宗弘略懂日文,有些猜不出來的意思,還得問他。
黃宗弘的外貌有點像綜藝節目裡的諧星,頭髮有時整潔,有時凌亂;一副茶色鏡片的眼鏡夾在鼻梁上,不時下滑,他必須翻起眼珠,才能穿過眼鏡框的上緣,凝視他眼前的人。他的穿著倒也整潔,襯衫外有西裝外套,但西褲褲腳帶點喇叭,我老覺得與他外型不甚匹配。
世人視人,習慣帶著世俗的放大鏡,針對某人的學歷、所得、房產、汽車……來衡量。我曾聽到行當裡的人在背後替黃宗弘打分數:名氣與財氣無法登對;心不夠狠不敢海撈;做人不夠通達,不夠聰明,經常被石頭絆倒……不過,中興大學畢業的,這在當年大學聯考門檻奇高的年代,倒是一筆正面評價。
黃宗弘幫鳳飛飛製作的綜藝節目《我愛周末》,在中華民國電視史上,還真是應該大大記上一筆。
台視周六下午三點的時段,一般不是播放影片就是國劇,擺明了就是冷鍋冷灶的非競爭時間。可是,由鳳飛飛主持的《我愛周末》忽然平地一聲響,大爆冷門,收視與廣告瞬間引起業界所有的注目,鳳飛飛更是飛上枝頭成了大紅大紫的王牌巨星。幕後的製作人黃宗弘,自是水漲船高才是;只不過,他碰到的S導播是台視有才氣卻出名的難搞,經過幾回合較量後,台視內製的《我愛周末》節目竟將製作人黃宗弘給撤換掉了。
黃宗弘的這口氣肯定是難以下嚥,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領著鳳飛飛,跳槽到中視另起爐灶,在豪華酒店的舞台錄製新的綜藝節目《你愛周末》,鳳飛飛有如見風竄飛的風箏,聲勢更是高得驚人,唱片大賣不說,還上了大銀幕演起電影。黃宗弘的一口鳥氣,總算吐得心花怒放。
不過,黃宗弘並未因此一飛衝天,鳳飛飛由《你愛周末》過渡到《一道彩虹》,黃宗弘不見了,製作人另有其人。他沒閒著,又把台視的另一王牌張小燕挖到華視,製作了《飛燕迎春》節目,在當時又是一樁轟動武林的大新聞。不過,黃宗弘的流年並不順,沒過多久,張小燕宣告懷孕,退還《飛燕迎春》的主持棒,黃宗弘再次被業界笑話了。
不屈不撓的黃宗弘立刻扭轉方向,臨時找了演員陳秋燕、石英接下主持棒,以稍帶鄉土味的《新飛燕迎春》應戰,也算是一記不錯的好招。
那個穿著喇叭褲的男子
我與黃宗弘很少私下互動,下意識裡覺得他的人並不複雜,也就不會像是面對一般受訪者,多少帶有保護意識。偶爾,他會約我們在中山北路的一家咖啡廳聊天,我們幾個記者形成默契,只要被請一次,我們就聯合回請一回,為的是不要讓「記者吃四方」的江湖傳言落實為真。有一回,發現他非常苦惱,為的不是節目,而是他的妻子罹患了乳癌;我們聽了也難過,就想約上他妻子一同吃個飯,表達我們的善意,也算是幫襯黃宗弘開心一下。
當天,黃太太果真來了,淡妝的臉色,掩蓋不住病體的憔悴。黃太太很客氣,不住地感謝我們對黃宗弘的照顧,我們當然也數落黃宗弘一頓,認為他的個性在複雜的影視圈注定要吃虧,應該更柔和幹練一些(只差沒有教他如何去電視台的業務部拜碼頭、送好康等等伎倆)。
面對爾虞我詐的採訪圈,清流不是不能開闢,我與幾位同業一度想成立一個非正式的聯誼會,希望能為影視業做一點匡正風氣的努力,但隨即遭到意想不到的阻攔,不得不宣告夭折,這對我是強烈的打擊,興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
就在黃宗弘的辦公室,邊看《八時全員集合》的錄影帶,邊聊及我想出國走動的念頭。黃宗弘說,去日本看看吧,應該可以開拓自己的視野。我自忖,去美國要考托福,我沒那時間與體力上補習班,相對之下,到日本走一遭,留學手續很簡單,或許真是不錯的點子,就真的開始行動了。
如今回想,我在日本前後十二年,黃宗弘沒有來過一次;每年回台一次,我的應酬應接不暇,新交與舊識排著隊要請客,假期一轉眼就沒了,自然也沒有與黃宗弘聯絡,逐漸地,就與他失去了任何互動。就算偶爾與舊時的同業聊起黃宗弘,也不知他的下落。
等到我回台定居,開始為工作打拚,跑到電視台製作《點燈》,在華視走廊遇見燕子--陳秋燕,燕子指著我的鼻子大笑道:「沒見過你這樣的二百五,放著人人求你的記者不幹,跑來幹處處求人的製作人。」我向燕子問起黃宗弘,她也說完全沒有消息。
沒過多久,在報上看到了黃宗弘病故的短欄。
我一直感念黃宗弘,不但為我當年的迷惘提出了忠告,還有一事,他在某日晚報截稿的前一刻,打電話告訴我鳳飛飛與趙宏琦結婚的獨家消息,我們立刻挖版披露,讓日報完全無法追上。
人走遠了,模樣依然還在腦子裡,沒有淡化。每回,經過敦化北路一棟大樓的騎樓下,我總是會抬頭瞧瞧,多麼希望那個穿著喇叭褲的男子,會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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