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是我對丈夫的暱稱。我隨著他的弟妹喊排行次子的他「小哥」。在我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不僅是我的丈夫,更像我的兄長與父親,為我打點一切,以他寬厚的肩膀撐起一個溫暖幸福的家。 溫暖幸福的人總是容易招命運之神嫉妒,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周末,那個讓我人生遽變的周末。那天我正在數算小哥從中國回來的日子,他自三月底赴中國已有一個半月,正準備回來探望病重的岳父。手機鈴響起時,我的心頭發慌,有種說不出來的不祥預感。電話那頭是三峽某派出所警員打來的,說是三峽某榮民受其大陸友人之託輾轉報案,聲稱小哥中風了,正送醫院搶救中。這種戲劇化的情節,讓我直覺是詐騙電話,不予理會,但那警員一再來電,要我趕快聯絡小哥以了解真相。我愈聽火氣愈大,跟在一旁的兒子還算鎮靜,立刻接過電話了解詳情,又趕緊聯絡小哥,無奈電話一直沒人接。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心頭愈來愈緊,半個小時後,電話終於接通,話筒那端傳來小哥猝死的噩耗。當地的朋友發來小哥的遺容照片,我望著手機中那個曾和我晨昏與共,最親密伴侶的安詳面容,不斷地喃喃自語:「他哪有死?他只是睡著了。」
一個精力充沛、強壯且很少生病的人,活生生地就這樣沒了,就這樣因著一通電話和一張照片,就徹底的從世界中消失了。上帝簡直對我開了一個大玩笑,一個難以承受的玩笑。消息傳開來,弔唁的慰問不斷,我一開始邊哭邊講,過了兩天後,眼淚哭盡了,我空虛地好像在講一個與自己不相關的故事,情節愈來愈模糊,終至記不清楚了。
有些朋友不解,我為何不阻止他隻身一人來往海峽兩岸,問道:「你為何給他那麼大的空間?不擔心他出事嗎?」我覺得這話奇怪,小哥從來沒有限制我做任何事,他總是鼓勵我自我實踐,並且充分支持,那為何我要限縮他的空間,而不讓他自由揮灑呢?我在兒子十個月大時,得到公費出國進修的機會,我沒有多做考慮,便決定獨自赴英國讀書,小哥為我高興而且全力支持。他從沒說「你去了,那孩子怎麼辦?家怎麼辦?」之類的話,他知道出國念書一直是我的夢想,現在有機會了,當然要把握,他會做我堅強的後盾。在我以後的工作上,他也是同樣的支持態度。我因擔任翻譯工作常常需出國公差,每次都是他幫我打包行李,交代我要全力以赴,好好表現,並深以我為榮。他逢人便誇讚自己的妻子,「我們淑慧好辛苦,既要照顧家庭、工作又繁重,真不容易啊。」當我聽到這些從別人口中轉述來的讚美,我其實是很心虛的。那時我的確是全心投入工作,總是把家和孩子丟給他,常常一通電話給他「我今天要加班」,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什麼都不管。我相信自己是個好幹部,但絕不是他口�堛漲n太太、好母親。
他退休後,除了偶爾與朋友小聚外,整天窩在家中,做飯洗衣、灑掃看門,他戲稱自己「整天伺候老婆和兒子」,我知道他是不甘於這種平淡的日子,以他的能力和企圖心,原也不應止於上校退役,因此當他提出要到山東老家看看時,我完全贊成,我知道該給他空間、全力支持他的時候到了。過去十幾年來,他每年都會來去山東幾趟,每次回來總是神采奕奕地說著老家的人、事、物。他的快樂也感染了我,跟著他跑去山東幾趟,他驕傲地帶著我去見不同的朋友,有著吃不完的接風飯,朋友們「吳大哥長、吳大哥短」的,可以看出他的好人緣。朋友中有個小魏,年紀比我們大兒子還輕,我笑問小魏:「吳大哥年紀都可以做你爸爸了,你們怎麼會湊在一起?」他睜大眼睛說:「哪能比,我們這兒和吳大哥一般年紀的,整天戴著毛線帽,老態龍鍾的在家抱孫子,像吳大哥這樣戴著棒球帽,穿牛仔褲、花上衣,愛唱歌的人,我們這兒找不著。」他那長串的話用山東腔說出來,特別有喜感,我邊聽邊哈哈大笑,覺得他們真是忘年之交。這位把小哥看成如父如兄的忘年之交,接到我報喪電話時,人正在河北,我可以聽到他隱隱的哽咽聲。他連夜趕了七百多公里的路,來參加隔天的火化儀式,送小哥最後一程,十足的情義深重。
因著小哥的猝逝,我也體驗到小哥在山東結下的厚實友情。朋友們派車派人一路相隨,協助治喪事務,讓我們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短短幾日內順利辦完各項手續,在小哥頭七當天,迎回他的骨灰,魂歸臺灣故里。他當初將屆花甲之齡,赤手空拳,赴山東闖天下,憑著熱情、誠信、踏實、厚道的臺灣人特質,以及老而不衰的開朗性格,結交了一批仗義的朋友,這些人在他人生最後一程,竭盡所能的幫助他的未亡人度過最痛苦的時刻,沒有辜負他的付出。而小哥生命結束在我們視為異鄉的故鄉,多少有些宿命的意味。他在這次出國前,竟興起要買墓穴的念頭,帶著我和兒子到金山的基督教墓園選穴位,只見他慎重的來回觀察、研究方位與數字,終於選中了滿意的長眠之地,還高興地對兒子說:「你看爸媽對你多好,都安排好了這些身後事,不用你操心。」沒想到才付完訂金,就用得上了。我們信仰基督,不避談生死,現在回想起來,天父好像已經預告了他生命的終結。
對於照顧我三十年的小哥,我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歉疚。我是個挑剔的妻子,總是嫌他不夠聰明、不懂幽默、不會說話,他被逼急了,有時會鐵著臉說:「你規矩真多。」但他其實很勇於冒險,熱愛生活。我在二○○八年到美國華盛頓短期工作研究,他跑來探望。兩個人租了車,只憑一張地圖就往紐約開。一路全靠他駕駛,途經巴爾的摩、費城、大西洋城,回程又繞到賓州去看Amish人的農莊,整個旅程,輕鬆愉快。那是他第一次在美國開車,卻一派自信毫無懼色,邊開邊盛讚美國的州際公路標示清楚,比在臺灣開還容易。我望著眼前這個氣定神閒,瀟灑自得的男人,敢於用有限的英文和陌生人攀談,樂於嘗試墨西哥捲餅(Taco)、披薩、美式快餐等不同食物,試著在全無中文的加油站自助加油,他是真的享受旅行中所遇到的種種挑戰,而不讓過去的經驗限制自己。那時他已年過六旬,卻仍充滿了活力,興致勃勃地計畫著要去坐遊輪看冰河、訪九寨溝、登泰山。當下我立刻就覺得自己太不如他了,為何從前看不到他這些優點?我應該以他為傲才對,豈能再嫌棄挑剔?
他走後,我呆坐在客廳,滿腦子浮現的都是他的好,我想不起以前為什麼要抱怨他。那年我們結婚二十周年,我提議全家去照結婚紀念照,他苦笑著搖頭,但還是起個大早,帶著兒子,一家人去婚紗館受折騰。化妝師為我打點時,輕聲對我耳語:「你先生對你真好,願意陪你來。」我有些不解,「結婚紀念照就是要夫妻兩人一起來照呀。」她搖頭道:「不見得喔,很多太太都是自己來拍照的,先生都不願陪著來。」聽畢我回頭望,瞥見一身白色西裝的小哥正站在穿衣鏡前整裝,那一刻我心中充滿了感動,馬上迎上去說:「啊,真是白馬王子。」他有點不好意思,「嗯,好像還不錯。」那美好的一刻,我永遠不會忘記。
小哥是個慢性子的人,做事不疾不徐,我有時受不了他的慢,就會不耐煩的催促,他總說:「急什麼?有啥好急的?」不料在攜手人生下半場的旅程時,他卻加速快跑,越過我,回頭揮手說:「淑慧再見了,我先走一步。」我毫無防備,只能拚命喊:「回來,有啥好急的?」望著那遠去的背影,我淚如雨下,想大聲喚回他,只聽到自己輕語,「小哥,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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