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豆蔻,是青春輓歌。
我和母親在豆蔻園生活七年,我的少年的整個記憶片段像是由一束遙遠的山系組合而成,而且含有酸澀,像一顆顆總是在仲夏後掛滿樹枝頭的豆蔻果,那時,園坵經常浸在薄霧籠罩的山勢,有時落場雨,把周圍群樹、屋寮、農具和池塘沾滿冷冷的水滴。母親在山中務農,整日爬在樹椏採摘豆蔻,一身衣服也沾了果蒂溢出的液汁風乾後像一塊不透風的帆布,有時雨勢落得大,母親坐在屋寮聊天時常鼓勵我多讀書,期望我離開園坵,在母親的意識裡只有離開這座山才能改變一生務農的命運,不再抹著果蒂流出的液體,不再有母親經年勞作手掌結疤成厚厚的繭。這園坵有十一畝,不過大部分仍荒蕪,雜樹野生,亂藤盤纏,而且地勢偏高,周圍一座座連綿山岳,都是一層層不見天日的莽林,這裡變成一個孤立果園的輪廓,供我和母親生活,允我延伸少年的想像。
很多時候,保留我帶些懵懂的光影,不過,對母親來說,是一生縮影。
這是外公留下的園坵,母親從此生活都和山勢風雨有關,經歷日戰逃難、馬共出沒、緊急狀態、軍兵剿山,也帶著孩子漸漸長大,最後把這座山的滄桑換成一抔黃土,成為自己永遠的墳頭。
豆蔻,這是介於熱帶水果、香料和草藥之間的植物,是多雨山坵才能生長的品種,仲夏一過,果實成熟成為主要收成季節,果形像梨,掛在枝椏,從嫩果澀青到了熟透化為澄黃色,遠看像懸在樹冠裡一朵朵捻亮的小燈籠,可是豆蔻不像梨子甜美,而是肉乾汁澀,多用來醃成果品不適生吃,但我在園坵倒喜歡咬食豆蔻,瞞住母親擅自摘果而吃,一天幾顆,不久,身體營養流失而虛,體質漸弱,母親看我臉泛青黃,雙腳乏力覺得不對勁,帶我到山腳鎮縣醫院問診,查出患了腰子病,入住舊病樓躺在發黃床位兩星期,母親每天清煮淡粥瘦肉帶到縣醫院看顧我。
從此以後,豆蔻不再是我偏愛水果,貼切的說,這種果更適合用來催生味覺香料、藥用或提煉成自己帶些苦澀的身世。
我住院的經歷,後來卻和母親對調角色,有一次,母親在園坵清理雜草,剷除野藤,牛筋草,含羞根,這些野長植物生命力特別頑強,刀鋤難剷,後來用手使勁抽拔,結果不慎拔到一尾花斑蛇,蛇頭直伸一口咬住母親手肘,咬出兩個小洞溢出黑血,母親見狀不妙,叫喚我剪塊布緊捆血管,阻止毒液蔓延,然後沿著石階山徑趕下山,母親腳步愈走愈乏力,臉白唇黑,到了山腳立刻喚大哥送母親到縣醫院,擱在緊急室一夜,醫生注針效果不佳,翌日轉送到檳島中央醫院,那時皮膚傷口、臭腳、牙齒都出現溢血情況,一住治療兩個月,病情漸漸起色才算從鬼門關撿回一命,母親在病樓期間,輪到我搭車渡輪過海,帶著家人煮好的清粥淡菜探望母親。
如今回首,母親已故,我也漸漸滄桑,這一地荒落果園,已成為我像用青春推遠而去的一首輓歌。
2
豆蔻,是再生雨滴。
豆蔻園的生活,確實已是遠去的事,彷彿風化成某個記憶密碼,但仍像屬於熱帶多雨生態的性格那麼濃烈,那麼貼近,好像昨日剛發生的事。那時,我在鄉下剛上初中,正處少年,下午念完書放學,回家換件農服,把兩個竹筐串在扁擔挑在肩上,就往山行去,穿過橡膠園蜿蜒小徑,途經幾個也是橡膠樹鋪滿的山溝,起起落落,周圍長滿狗尾芒,姑婆芋,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生植物。母親透早一個人就在深山幹活,浸身在寂靜的豆蔻園,我到屋寮放好扁擔、竹筐和便飯盒,就到豆蔻樹群邊走邊喊,直到和母親的應聲遇合為止。
母親體格瘦小,常年穿著沾滿液汁的衣服,長時間攀爬在豆蔻樹枝幹之間採果,用一根很長的竹竿袋,把成熟的果實一顆顆摘下,她沾滿風乾汁液的衣服,有時竟可以用來抵當山風,或像日月打造的一件披甲。
豆蔻園,一望無人,周圍寂靜得像枯葉虛掩的老井水面,一吹就破,這是我少年時最安靜的身姿。在山中,我和母親各忙農事,母親採果、施肥、驅蜂,趕蛇,我修樹、撿葉、燒芭、挑果……一待七個年頭。七年有多長,不長,從我初中稚嫩模樣催生成高中身影,從我抬頭看母親,換回高了母親一個頭,但母親往生後,我更願意像最初能夠抬頭把母親瞻仰成一種想念的圖騰。
對我來說,這園坵是孤寂且多雨的山系,四處除了一棵棵熟悉的豆蔻樹外,不再有人來攀談,沒有說話的伴,多年下來,養成單獨習慣,後來帶了一些書籍,在山中翻讀,那時,我開始參加鎮上公會的業餘華樂團,遇上許多長輩,除了學習唱歌和樂器外,也愛看書,教我三弦的兄長私下借我幾本書,以我那時的年紀這些都是陌生著作,有馬克思主義叢書、哲學概論,都用火柴紙包住封面,我就放在竹筐挑上山閱讀。那時,我不清楚為何要用火柴紙包裹書面,也不太懂得書籍的真正內容,後來倒是借給我的長篇小說《林海雪原》,讀得特別投入,一頁頁走入故事場景,東北八路軍剿匪情節此起彼落,讀到母親催我下山仍依依難捨,直到貓頭鷹在屋角發出嘶嘶怪叫,才把書闔上緊追母親下山。
我也一直沒有機會弄清楚為何每一本書都要用火柴紙包住封面,長大後,我從閱讀其他文本中逐漸了解這些屬於社會主義、左翼文學,共產思想的書,都列入禁讀品,一種意識形態滲透的疑慮,我在書中遇上點點滴滴的思潮,彷彿意識到長大後,會和自己的少年重逢,釐清疑慮,如再生的雨。
3
豆蔻,是禁忌的果。
其實,這山中有幾間舊祠寺廟,疏疏落落,且多數早已倒塌成墟,香火漸弱。回想少年,倒記起有間破廟常用來避雨,山風一襲,誘來大大小小的雨勢,這時廟簷就像一把大傘擋住落個不停的斜雨。有一次,我和弟弟就在半山太上老君破廟等雨停,廟屋已明顯斑剝,窗掉梁歪,剩下半爿神像木門,八卦窗也長滿蛛絲,側門一入,是一室宗祠,陳列一尊尊神主牌,周圍陰暗的橫梁掛著已經遺棄的蜂窩,山雨不久停了,我和弟弟卻沒有立刻離去,反而在附近撿拾幾塊小石頭,一個個朝廟堂擲去,聽到硬石擊中神像的回音,很清脆,手上剩下的石子,再往宗祠神祖牌丟去,一邊念念有詞:「破除迷信,打爛神像。」這件在遙遠少年寂靜山中發生的行為,使我日後在不同成長的階段成為不解困惑,甚至萌生許久內疚,那時,我和弟弟都瞞住母親,沒有告訴她實況。
後來,在認知和常識逐漸增加後,開始意識到可能是受中國文化大革命影響的一個特徵,大概參加小鎮華樂團時受到的思想傾向,潛移默化。現在回想,令人感嘆,那場文化大革命是發生在何止千里萬里以外他國的政治和歷史事件,而且已結束了一段時期,卻又能穿過時光距離傳到小鎮,在寂靜山中,引發思想矛盾和衝突,成了我和弟弟一段不可思議的少年行為。
有時母親會說起,武裝部隊進山巡邏時的情況,一個個穿著緊身草色軍裝,像會移動的樹叢,要是遇到游擊隊,兩方對峙難免引發駁火,各有傷亡,那時我壓根兒弄不清楚森林武裝的對抗和糾結,母親也不願多談,一心想孩子離開園坵。我心中懸掛的疑慮沒有得到疏解,直到離開這座山,進入新聞界工作,在採訪和閱讀書籍文獻後,回過頭,才理出一個端倪,理解山裡山外遇過的風雨,發生的槍火,留下的血腥和可能的犧牲,都是歷史真實上演的劇情,成為山系折射出來的寫照。
馬共成員最後繳械放棄鬥爭,告別莽林生涯,重返平原,那時,我也告別這座山許久,倒是後來和一些經歷過投奔叢林打游擊的長輩交談,日漸清楚緊急狀態時和獨立後森林戰火的脈絡,原來少年的山,不是孤立存在的地勢,而是山連山,疊疊相扣,像一朵飽和的荷花瓣一層層綻放,串成真實的歷史場景,例如從這座山跨過了嶺就銜接另一座主幹山脈,往南通太平、江沙、和豐、霹靂河;北連華玲、高烏、仁丹、宜力、勿洞……這些都是游擊隊和剿共軍兵漫長對峙的戰場。
這麼說來,已遠去的園坵,在歷史裡只是其中一個山系事件的注腳,豆蔻成了醞釀的禁忌的果。
4
豆蔻,是離開的魂。
少年時的豆蔻山,如今,在時間光影中似乎更換成母親一座墳頭。我每年清明都會從城市返鄉掃墓,離鄉越遠,越感覺接近故人,行駛三百公里,北上夜路,雖然高速公路平穩順暢,但仍需經過幾個明顯的山勢之道,起起落落,蜿蜒而行,浸在濃霧或偶爾遇上間歇雨陣。
接近家鄉時,也接近晨曦的時刻,我放緩車速行駛,遠遠可看到右邊一座山形,不高,像立在天亮未亮之間藍色的靜物,披了薄薄晨霧,這是我和母親生活七年的山頭,此刻像我少年倒影,更像母親的一抔黃土。
清明原鄉,鎮上熱鬧,義山更翻騰,一早擠滿人潮,我和家人天未亮就準備好祭品,鮮果、芋圓、繞肉、紅龜粿、草煙,冥紙,還有幾件紙紮衣,聚集在福德正神公塚,車輛魚貫而入,找到母墳時,晨光剛落。墳頭外貌受雨水一年淋滴,石沙流失,土質微陷,周圍長滿野生雜藤、牛筋草、含羞根,這時,大哥囑我用鋤頭除去草藤後弄鬆土質,用美祿空罐盛滿紅泥置放墓前,當著香爐,兄弟嫂婿姪兒姪女順著輩分上香,母墳在掃清整土後,像刮淨臉上鬍渣,清朗許多。
大哥在母墳為墓碑褪色的刻字補漆,一字一字細心塗上金粉,墓頭精神起來,時過三巡,大哥在墳前用錢幣拋筊杯,請示母親用完祭品後,開始焚燒冥紙,元寶,紙紮衣,然後用茶水繞淋一圈,算是完成了儀式。
掃墓時,大哥有時談到園坵,那是比我少年更早的光影,他津津樂道豆蔻園屋寮旁一個大坑,雨天時,盛滿飽和的水,寬有五呎,深達人頭,成了一個重要池塘,大哥把水源引流,注水不斷,可用來養魚,煮食,還可用來施肥澆樹。說起大坑,大哥引述母親的話說這不是人工挖掘,不是天然形成,是日軍侵略時留下的產物,那時轟炸機像剛醒的老鷹在空中盤旋,投下幾杖炸彈,傳出巨響,把山林和果園摧殘,四處窟窿,屋後深坑就是其中一枚炮彈炸開而成。想來這段久遠記憶,戰火蔓燒,大哥分享的池塘,淋過冷冷雨滴,綴補我少年一些遺落的記憶。
這座山,時過境遷,如今已經易手,但所經所歷如用一束遙遠山系組合而成的光影,帶些苦澀,有母親離開的魂,有我少年漸遠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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