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與惡交仇,善與善對立,永無止境的結恨。
是非對錯攻詰,
惡霸可怕,善霸更可怕。
刀劍槍械飛彈可以殺人,
豈知聖書字字句句
也可以剝奪生命權利、
毀滅大千世界。
何為慈悲?誰的眼淚來洗一洗
這充滿罪孽的身手和言語?……
日頭是一團火。
萬物旋轉。
該出門了,我看錶。
招計程車,上了橋,過西門,到台北花園大酒店。邦說這裡離羅斯福路近,離長沙街也近。是的,都近。我看重熙門就在旁邊,龍山寺沿廣州街走就到了,總統府凱達格蘭大道也是一箭、兩箭之遙。
陰小雨,濕漉漉的天氣。
強收到邦的賴,說會遲到,叫我們先吃。
強不知我一直記得他的生日,七月九日。某天放學,火染出一片彤雲,像大鳥展翅於天際。我就走在這條路上。中華路。不知聽誰說的,這裡有唱片行,可以買到好聽音樂。
我找到了佳佳。狹窄樓梯上去,二樓小店面,果然琳瑯滿目是音樂,和海報。是強說過他喜歡薩克斯風嗎,或是我彼時心曲正像薩克斯風,還是我聽說薩克斯風充滿動人情調,我都忘了,只記得我要一盒組薩克斯風。有,索價不菲,一、兩千塊吧。
我走出去,再找。上天橋,下天橋,還是走在這條路上。車流交雜,土木興工。天漸暗了,路燈火了,城巿燃燒起來。我放棄尋找。回到佳佳,我到底買了那盒組薩克斯風了嗎?
強會記得這件事嗎?若我最後沒買呢?
強生病了,我去年才知道的。
那天下午上機前,他突然來到我家路口,說知道我在台灣,見一面吧。我肯定地說好,看錶,時間也夠,就見了面。他還是那雙又明亮又容易失焦的眼睛,面容可以終日悒鬱,可以一時脫序笑浪起來。唯有頭髮失去一大片,也不遮掩,算了吧,都結婚了。
馬路對面咖啡館,坐下了。我帶一本書送他。他說他信主了。我聽了好歡喜,好歡喜。後來說做了試管,生下一對雙胞胎,都是男孩。又說生了病,疼苦難眠,很可能是類風濕性關節炎。
腫痛的時候,整個人像被火燒灼。
猶記得一次,他打電話到我服役單位來,煩躁不安。我問怎麼了?他竟說性慾難耐怎麼辦?好想,好想啊!我握著話筒,血脈加速,相信臉色也爆紅。不答也要答,只能囁嚅著說,快結婚吧。
情慾似火,青春就是火。
火煎火熬的歲月。
學校位於北盆地,離山不遠,抬頭就見山。青山蒼蒼,煙雨茫茫。隔座同學用手點我,一臉笑,叫我看褲襠──那裡有隻小公雞在勃動,一下,兩下。他是為自己感到驕傲。我尷尬,也笑,全身陷入火海。
原來每個男孩都養著一隻火鳥。
那年還不識強和邦,要隔年才認識。
身體好些了嗎?
都點了午間套餐以後,我問他。
他搖頭。
終於他牽起一女子的手,結了婚。
婚姻是樂園,是圍城,是糞坑,是道場,是火場。他都沒問我結婚否?可他去年也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我有貓。
貓接近人,說是因有人在的地方,就有老鼠,也有火。為了吃和取暖,貓以千柔百媚的肢體語言,取得人的喜歡,教人為牠神魂顛倒。最後牠征服了人,視人為奴。
我坐沙發伸腿看電影,貓貼我肚皮上,盤曲臥睡,打呼嚕。我是貓的暖墊。牠知道我有火。體溫是火,五臟是火,內心是火。火癤子身上兩顆,臉上兩顆,來自無名火,妒火,怒火?有些人有些事太可惡了。至於情火,那就不用說了。
一路火燒火燎。世界也是。
槍火,炮火,戰火。飢餓燎原,疾病燎原,恐懼燎原。
更早時候,耶和華將硫磺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裡降與所多瑪和蛾摩拉,那地方就煙氣上騰,如同燒窯一般。
活活被燒死的人有多痛?!
活在煉獄裡的人就是一直被燒的人吧。母親早早叮囑我,她往生後,切記要等她死透了才燒,只因七天內,人的靈魂還在,仍有感覺。想起八仙塵爆,想起火燒車,想起聖女貞德,想起《紅字A》的海斯特.白蘭(Hester Prynne),想起生烤活魚活蝦。
上菜了,我點的是秋刀魚。
外皮香酥肉質甜腴的秋刀魚被擺放在樸雅日式陶盤上。美好生活怎能離開食物,而烹製三餐又怎能離開火?
獅子頭,醃篤鮮,汽鍋雞,佛跳牆,香酥鴨……聽汪曾祺談四方食事、讀林文月《飲膳札記》、蔡珠兒《紅悶廚娘》、焦桐《台灣舌頭》,或看宇文正走入《庖廚食光》,會讚嘆庖人之美食,羨慕饕家之美文,欣賞天賜萬物之美善,而使一切禽畜生蔬躍升成美食的,無非是火。
火力,火工。
火,發出不可思議之力,使冷水沸騰,油滾熱,味道融合,筋肉軟嫩,色澤耀眼,香氣四溢。火逼出食物元神,淬鍊出精魂,提升了境界。這是一把奇奧的火。有這把火,才有泡一壺茶,下一碗麵,炒一盤家常豆腐的可能。有了火,茹毛飲血的時代就結束了。神火,魔火?總之人類學家會說,是火開啟了人類生活璀璨一頁,帶動了文明進程源源活力。
邦總算來了。
一見他,我起身給了他擁抱。邦胖了,他從長沙街的律師樓來?不,原來是先送飯回去給妻小。他的獨生女才周歲,可愛極了。邦為人能圓能方,十分靈巧。有他在,又演又說的,從不冷場。粗看以為他圓滑,近談就發覺他很有思想,是通達人。他的舌頭翻轉,如刀如火如蜜如奶。江湖士庶各色人等,他都能打交道,的確是個幹律師的料。
我和邦的交叉點都在強身上。光我和邦兩人,太嚴肅。邦能在強面前盡情滾動他的圓,撒科打諢,大剌剌地說話,爆兩句粗口。而我是在他的滾動中,拋出正經話題,顯出微妙平衡。
強帶來兩本書,要求我在上面寫字,該寫什麼呢?思忖了一下,配合書名,其中一本寫了──
聆聽風,
聆聽三十年。
是啊,離我買薩克斯風卡帶那年,近三十了。而同年,有一個人在民權東路的雜誌社自戕了。出殯那日,他的同志同夥也在總統府前,就是今日凱達格蘭大道上自殺了。他們皆以殉道者的身態,用同樣方法了結生命,那就是火。
汽油淋身,自焚的火燃燒他們的衣服,滾熱的油炸起一層一層皮膚,瞬間出水出油,神經知覺不斷發出疼痛吶喊,手腳不自覺掙扎舞動,面容變形扭曲,終至全人焦黑乾透。
那是風風火火一年。
天安門坦克壓境,柏林圍牆倒塌,世局丕變。
但那一年,我懂得什麼?
解放鐵幕,反攻大陸?為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拋頭顱、灑熱血?我緊盯電視,看模糊不清的黑白影像,胸火燃起一分時代青年的歷史使命。
多少年後,我才懂那一具人形火。
沒有火之前,你能改變什麼?
人哪,真的太渺小了,如螻如蟻。人的力量太有限了,如塵如蜉蝣。一隻又一隻貓狗受虐了,一隻又一隻犀牛被獵殺了,一隻又一隻象牙被盜賣了。阿河慘摔在馬路上。誰還看得見一隻被關在濕熱南方的北極熊所處的環境,和牠極度憂傷的眼神?
汙水廢水重金屬水肆漫,霧霾籠罩沉重,黑煙擴散而去,毒物累積循環吞吃。雨林消失,土石崩流。核輻外洩,沙漠枯瘠,海洋資源耗竭。蜜蜂無影無蹤。冰層融化,海水變暖,誰還能忘記一隻北極熊撲食自己幼子的畫面?
惡與惡交仇,善與善對立,永無止境的結恨。是非對錯攻詰,惡霸可怕,善霸更可怕。刀劍槍械飛彈可以殺人,豈知聖書字字句句也可以剝奪生命權利、毀滅大千世界。何為慈悲?誰的眼淚來洗一洗這充滿罪孽的身手和言語?
太陽升起,日頭燃燒大地。
時間是什麼?
時間是為了來暴露人的。
三十年,我認識自己是個軟弱的人。
威權洶洶,體制重重,私慾之影幢幢。巨靈無所不在。傲慢和貪婪並駕齊驅,連我也嘲笑自己。終於知道,不公不義的凍土只有人形火的灰屑可以飛覆;終於知道,巨靈巨獸的寶座只有人形火的餘溫可以觸動。終於都明白了,一個無能為力的人只能用火。
最大的無助才走火。
最深的悲哀才走火。
最強烈的控訴才走火。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顧城〈一代人〉
光明是火照出來的,自由大道是火燒出來的。
再一年,強進入輔仁大學,邦點燃鬥志火焰,進重考班,上政治大學。那年過去以後,我們很少很少見面了。
邦因遲到自罰埋單,還提議再約一次,去洗溫泉。強和我都無應聲。想到在熟人面前赤身裸體,我一臉不自在,顯然強也是。但我一向是喜歡溫泉浴的。北國的冬太冷太漫長了,那時就一心想著溫泉──多想啊!北投瀧乃湯,陽明山國際大旅館,馬槽日月農莊。
地熱谷,泉水沸涫,硫磺煙氣瀰漫。熱源來自大屯山下火山岩漿。啟示錄第七印揭開,天崩地裂,千年後,迷惑人的魔鬼被扔在硫磺的火湖裡。這是地獄谷,這是鬼湖。這是末世。
我們的地底,星球的核仁,是火。
最火紅的年代有什麼夢想?我們做了什麼?改變了什麼?蘇芮一身黑衣褲,也這樣問過,「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一樣的月光,一樣的日頭,三十年,一個青蔥少年變成了猥瑣大叔。渺滄海之一粟。
台北還是那麼醜,一座灰濛濛城巿。政治素人柯文哲上台。馬英九離開總統府。捷運上的血跡終究乾了。強定時去台大醫院報到,邦斡旋於當事人之間,往返律師樓和法院。青苔綠水烏龜,台北連拿一顆大巨蛋都沒辦法,我們又能拿自己怎麼樣?
天行健。
時間繼續旋轉,我們的路還要走下去,有沒有火?
到底有沒有火?
強向銀行請了三小時假,飯後還有時間,那麼多年不見,再喝咖啡去。途中見一樹櫻花,嫣然盛開於細雨中,多人佇足攝影。台北咖啡館真多,真好。一杯咖啡喝完,便是告別了。
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一笑就走了……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我們各自飛翔,聚首了,又再分離。
獨自走在中華路,西門町。濕漉漉的街道。著名的六號出口。來來往往的青年男女。光彩琳瑯的服飾商店。招牌五花八門。人車嘈雜。香港人大陸人白人黑人。麥當勞,鹽酥雞,鴨肉扁。KTV,唱片行。東西洋歌曲奔放。天橋不見了。我抬頭找不到那隻展翅於天際的,火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