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仰「戊戌變法」先賢的歷史遺蹟,我曾到山東和廣東拜訪了康有為和梁啟超的故居,去天津看了梁啟超的書房「飲冰室」;隨後又走進湖南省瀏陽市北正街98號「譚嗣同故居」,覺得這位中國革命史上了不起的英雄,正與我同在,與我一同呼吸,我默誦他的遺言: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有之,請自嗣同始。
百載以下讀之,猶令人壯懷激烈。
1894年「甲午戰爭」中國敗於日本,被迫簽訂「馬關條約」,割讓台灣與遼東半島,並賠款兩億兩白銀。國人對此悲憤難抑,正在北京應試的舉子,在康有為和梁啟超的領頭下,上書光緒皇帝,反對簽約,並提出「拒和、遷都、練兵、變法」的主張,史稱「公車上書」。因為漢代以公家車馬送士人入京考試,後人就以「公車」作為入京應試舉子的代稱。光緒採納了康、梁這一群士子的建議,開始推行新政,譚嗣同也積極參加,這就是「戊戌變法」。但此舉觸犯了慈禧太后及守舊大臣,乃發動政變,軟禁了光緒,並逮捕維新派成員,康、梁避走海外,但譚嗣同置生死於度外,在多方營救光緒未成之後,決定留下以身殉道。他說:
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後起。
他一點都沒有認為避難的人有何不對。留者去者,各有其責,各盡其分。這樣博大的胸懷,非英雄豪俊,何克臻此?
譚嗣同「鐵漢柔情」最使人難忘者,是故居中展出他的一分「偽造家書」,這封信救了他父親一命。
譚嗣同1865年出生在北京,他父親譚繼洵在京師任官,嗣同13歲回老家湖南瀏陽掃墓時,留下讀書,並從「大刀王五」(王正誼)習武。1896年回北京,從事辦學、辦報等社會活動;後以四品章京入軍機處,參與維新運動。那時他父親譚繼洵已官拜湖北巡撫兼署湖廣總督,是「封疆大吏」。變法失敗,譚嗣同決定留下,對維新革命生死以之。但他也知道,「造反」是「滅九族」的罪,於是他模仿父親的筆跡,替父親寫了一封「訓子家書」,擱在書房裡。他知道官府會來搜查,這封信是寫給慈禧看的:
你大逆不道,屢違父訓,妄言維新,狂行變法,有悖國法家規,故而斷絕父子情緣。倘若不信,以此信作為憑證,爾後逆子伏法量刑,皆與吾無關。譚繼洵
譚嗣同為了維護變法的精神而選擇留下。可是為了不連累父親,卻說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話,甚至否定了自己用生命維護的變法大業。不過他的努力沒有白費,譚繼洵只是被罷了官,沒有被殺,於1901年終老於家鄉瀏陽。
譚嗣同參與康、梁的變法維新,當然被視為「改革派」。但1932年有學者在他故居中發現他的一本日記,卻對此有深一層的看法。
眾所周知,康有為主張依靠光緒皇帝,以變法強國,是維持大清國祚的「保皇派」。而在譚嗣同的日記中,他卻沒有絲毫的「忠君」思想,相反的還痛責清朝皇帝的暴虐無道。日記中反覆回顧清軍入關以來對漢人百姓的種種暴行:
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鋒刃擬華人,華人糜矣,……錮其耳目,桎其手足,壓制其心思,絕其利源,窘其生計,塞蔽其智術,繁拜跪之儀,以挫其志節,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書之禁,以緘其口說,而文字之禍烈矣。
一方面,滿清在開國初期,對江南百姓殺戮過多,揚州十日、江陰之屠,犯下很多重大的罪行;同時,為了維護自己的異族統治,竭力打壓士人的思想,製造了慘烈的文字獄。在譚嗣同看來,對於中國的落後,滿清統治者應負主要責任。
此外,對「中興」清廷的曾國藩、左宗棠等湖南籍名臣,同為湖南人的譚嗣同也極為不滿,指責他們效命異族「乃不以為罪,反以為功」。
譚嗣同那麼憎恨清朝,為何不直接選擇武裝革命,反而還和康有為一起維新變法呢?原來,康有為的一句政治口號,深深將他吸引。這句話便是「保中國不保大清」。他希望利用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打入清廷內部以謀未來更大的革命事業。所以,他在從事維新運動時,就利用各種手段,希望將社會大眾潛移默化成革命黨。例如,他在開辦新式學堂時,常將《明夷待訪錄》、《揚州十日記》等反清書籍,祕密散發給學生閱讀。
由於譚嗣同是個真正的革命派,他在維新運動中,表現得最為積極。例如策動袁世凱發動政變,抓捕慈禧和榮祿。正是這種膽氣,讓譚嗣同毅然留下慷慨赴死。或許在他看來,自己的鮮血有助於國人認清滿清的腐朽、愚昧與不可救藥。後來的許多革命黨人,確實是感動於譚嗣同的犧牲,才走上了反清的道路。
譚嗣同被關進大牢,有〈獄中題壁〉詩,豪情溢於筆端,讀之教人熱淚盈眶:
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崑崙
張儉、杜根都為歷史人物,但「兩崑崙」卻是難解,連當時的梁啟超都說不清楚,今天就更難以尋索。不過,後人只要懂得、記住「我自橫刀向天笑」這一句,也就夠了。
其實,譚嗣同早在18歲時,就寫過一首教人印象深刻的詞:
〈望海潮□自題小影〉
曾經滄海,又來沙漠,四千里外關河。
骨相空談,腸輪自轉,回頭十八年過。
春夢醒來麼?對春帆細雨,獨自吟哦。
惟有瓶花,數枝相伴不須多。
寒江才脫漁蓑。剩風塵面貌,自看如何?
鑒不因人,形還問影,豈緣醉後顏酡!
拔劍欲高歌,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
忽說此人是我,睜眼細瞧科。
這首詞,充分表現了他的豪情壯志。但壯志未酬身先死,1898年9月28日,譚嗣同與林旭、楊深秀、劉光第、楊銳、康廣仁等「戊戌六君子」,在北京菜市口就義。臨刑前,譚嗣同猶高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變法維新人物中,因譚嗣同態度最為激烈,所以慈禧銜恨最深。據後來胡志廷《譚嗣同就義目擊記》記載,慈禧令以鈍刀行刑,總共砍了三十幾刀,譚始斷氣,非常慘烈,但他始終未哼一聲,誠感天動地也。與他平生風義兼師友的「大刀王五」,是清末十大武林高手之一,曾偕同志謀劫法場以救嗣同,但清軍戒備極嚴,未能發動。
慈禧對譚嗣同的殘忍,並不出人意外,歷史上認為她是一個沒有仁心的「女皇帝」。甲午戰後,中日簽馬關條約,中方代表本另有他人,但日本的伊藤博文指定要李鴻章去。慈禧授予全權,日方的條件都可答應,於被迫同意割台之後,在賠款三億兩白銀上,李鴻章堅不讓步,希望中國能減少損失。在僵持中,日本「憤青」對李鴻章開了一槍,幾乎送命,此時國際輿論一片大譁,日方建議訂約談判暫停,讓李先療傷,鴻章不從,帶傷赴會,日方終於同意,賠款從三億兩降到兩億兩。
李鴻章在談判桌上受盡屈辱,回來後又遭國人「喪權辱國」的唾罵。他帶著染血的黃馬褂上朝陛見。鴻章乃中樞重臣,以垂老之年,為國效命,幾至喪生。照理說,當國之人總應表示一些同情、慰問之意才對,但慈禧卻說了一句到現在仍令人感到冷嗖嗖、寒到心的話:「難為你了,還留著。」
譚嗣同詩文著作不少,最著名的是《仁學》這部書,是一部融合儒、釋、道、墨等各家學術的哲學典籍。他認為世界是由物質的原質所構成,其本體是「仁」,世界的存在和發展都是由於「仁」的作用,故稱他的哲學為「仁學」。最早由梁啟超在日本出版。
《仁學》指斥二千年來專制制度為「大盜」,並猛烈抨擊三綱五常「鉗制天下」,它說:
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
譚嗣同的言論和行動,在在說明他不是保皇的維新派,而是道道地地的革命派。與孫中山一同奔走革命的黃興,1912年應袁世凱之邀到北京,9月16日在湖南同鄉會的歡迎會上,有這樣一段講話:
中國革命,湖南最先。戊戌之役有譚嗣同,庚子之役有唐才常,其後有馬福益、禹之謨諸君子。萍醴之役,廣州之役,我湖南死事者,不知凡幾。又如陳天華、楊篤生、姚宏業諸君子,憂時憤世,蹈海而死,所死之情形雖異,所死之目的則無不同。兄弟(編按:黃興自稱)繼諸先烈後奔走革命,心實無他,破壞黑暗專制,躋我五族同胞於平等之地位而已……。
黃興已將譚嗣同直接納入革命譜系了。
後來的「中華民國」革命成功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革命也成功了,譚嗣同泉下有知,拿他「仁」的標尺來衡量,對這兩次革命的過程與結果,不知他滿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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