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是一段盲腸,懸在台灣島角落
總想騎機車環島。大學環過西岸,多年後終趁疫情實現。一人上路,台北出發,沿海逆時針七天環台一周。
第一天從台北直攻台南,太趕路趕趕趕,之後遂緩下步調。台北冷雨,過新竹放晴,天氣隨緯度往下落啊落進焚燒裡,人們落進熱情裡。
大學那趟最深感受是廟為無數村鎮的中心,最輝煌的所在。這趟挑些廟當景點,竹南五穀宮驚豔瞥見石獅子胸口綁大紅緞球,從沒見過好別致。後來好多廟卻都有這招,回家隔天猶在離家三分鐘的廟外失笑:「咦,這裡的石獅子也有綁紅球嘛。」只是不旅行看不見罷了。
廟是景點,也是環島時上廁所的據點,真是格外感謝神佛庇佑的時刻。另一個上廁所的據點是便利商店。在西濱,便利商店一間比一間壯大,大成一方之霸,是空間的奢侈。而城裡是空間的死去或凝練。店附車位,尿急口渴躲進去,很了然會有什麼商品食品。
便利商店是旅途上的堡壘,是城市的延伸,日常的延續。在店裡跟家附近的店一樣熟悉,全家就是你家。到嘉義東石,一山山白灰蚵殼的鎮,但一喝家附近有賣的飲料,還在日常裡。麥當勞是全球化,7-11和全家是全島一體化。可也有不熟悉,空間放恣放大,我想起美國生活就是在大天大地開車到附車位的店。當疫情封鎖,城市人進鄉,鄉下人進城,就是一種出國。
往墾丁的路燒著快樂。一坳湛藍海灣伴椰子樹咖啡車吊床躺椅閃現,再一坳,再一坳,通往永遠盛夏的笑聲。國境之南,原來環島是在追尋某種幻想。原來椰子樹的重點在召喚熱帶與度假心情,椰子樹是屬於召喚術的樹。
椰子樹在製造幻想。環島在追尋他方。
隔天興奮繞過鵝鑾鼻從台灣的西邊翻進東邊,龍磐地勢攀高,路飛在天涯海角。紅頂灰屋浮現,細瞧是海巡署,稱海洋驛站,供環島客如廁補給。過後赭紅樓房是派出所補給站。是安心,也是不安,意謂偏僻邊陲到由軍警肩負補給線。這路是一段盲腸,懸在台灣島角落。
在滿州山路我撞見一段黑白黑白雨傘節屍體。心有餘悸,遠遠又竄過隻猴子。但我從沒在台灣的馬路看過猴子,難道其實是猴子體型的灰狗?稍早墾丁有路牌「陸蟹出沒減速慢行」,城裡防公車小黃,這裡要防陸蟹、雨傘節、猴子狗?頓時我是對鄉下陌生的城巴佬。
窄路不斷彎進深山。台二十六線斷成三截,斷成整趟環島唯一須遠遠繞開海邊的兩段路,環島的兩缺角。寂寥,斷裂,整條幽幽山路只有我,把我包進雨傘節森綠的盲腸裡。回家後整趟最懷念的卻是這兩段路。攀過海拔四百多公尺的壽卡,沿海環島的最高點,經原住民部落,原住民石雕,原住民壁畫。西邊翻進東邊,是從宮廟的領地翻進祖靈的領地。
環完更是外人,更知道有好多不懂
回平地大雨降下,路包進噩夢裡。當晚微微頭昏手曬傷,滿身殘留暴雨、大風、日曬,車的震動是地震,騎一大趟車是把台灣所有天災經歷一遍。環島是快樂與痛苦的集合,是用肉體去記憶光與風。
隔天繼續通過祖靈。自從翻進東邊常回想遇過的原住民友人,出發前才見過某某阿密斯。我離廟好遠,也離部落好遠,在IG看他捕魚捕大蝸牛過豐年祭依然好遠。他的部落到了,就在大路旁,我騎進去三分鐘環部落一圈。環完更是外人。就像環島完更知道有好多不懂,關於山與海,關於宮廟與部落。
可有些事又很懂。大學環西岸對騎車穿鄉越鎮本身有好多感想,這趟慢了,懂了,感受卻片片斷斷了,記得此處彼處景點,不太記得騎過的路,環島變成景點的累積,不是道路的累積。不過關於路仍多少有點體會,比如原來砂石車不是載砂石的車,是濺砂石的車。
比如幾次路過徒步環島的人,皆獨身,背包牌子寫說在環島。在全台灣的路上時時刻刻有一些人一步一步揮汗環島,血性與勇氣,一想就有悠長的敬佩。他們把島環成一枚戒指,套在手指。環島一圈是一生。
西岸是大地與大海的路,東岸是大山與大海的路。蘇花改已通車,在舊蘇花公路我穿過被遺棄的荒村荒路荒山,峭壁與廢棄,更迭與殘酷的美。大自然能教人的不只是平靜更是殘酷。忽有猴子從護欄鑽進樹叢。幾座山後我看見環島以來第一面畫猴子的注意動物路牌,確認屏東瞥到的是猴子,不是什麼猴子狗。
南澳加油站旁的大馬路中央,一隻巨大火雞在囂張散步,在笑我是城巴佬。
隔天鼻頭角大雨裡大卡車剛撞倒電線桿,車頭扭斷懸半空,電線橫過馬路斷絕雙向交通,上百輛卡車汽車堵住。我回頭找岔路繞開,一路撞見三、四位卡車司機站車邊路邊滔滔拉尿,大車輪隔成小便斗。大概他們研判路會堵死個把鐘頭,這是司機的職業智慧。這我不懂。
過汐止雨停了。汐止人南港人有雨通常到哪裡會停的智慧。這我也不懂。只懂我有許多不懂,等著在下一次環島弄懂。弄懂後會有下一個不懂。過了這村會有下一個鎮,過了這山會有下一片海。路是愈騎愈長的,島是愈環愈大的。
於是回家後還會想像,在這樓,在那嶺,有一樹,有一人,有道理有故事,正在生長著或守護著或盛開著或經過著什麼,在這麼這麼大的台灣,在每一條環島的路上。在每一個人每日每日日常生活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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