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8日 星期四

我們這一代:五年級作家(之十七)來不及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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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我們這一代:五年級作家(之十七)來不及長大
陳煌/蜻蜓飛飛停停
【慢慢讀,詩】陳克華/噩夢

  今日文選

我們這一代:五年級作家(之十七)來不及長大
郝譽翔/聯合報
我們大多數五年級生長大成人的過程,其實也彷彿就是一趟學會如何成為一個都市人的過程……

文/郝譽翔

我們這一代五年級生,彷彿是處在一種前世與今生記憶分裂的狀態。

在我們出生的1960年代的台灣,還是一個純樸天然的農業時代。當1975年我讀小學時已經從高雄搬到了台北市,但記憶之中台北卻還是一派田園景象,學校的四周被綠油油的農田所圍繞起來,什麼時候播種、什麼時候插秧,從教室的走廊上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當時序來到了秋天,我們上學必經的一條小路就會搖身一變成了天然的曬穀場。

我當然也還記得坐在隔壁的癩痢頭的男生,最愛蹺課偷溜去田裡抓蛇和青蛙,然後放在玻璃汽水瓶中,時不時就拿到女生的面前晃啊晃,嚇得大家尖叫四逃。還有得了砂眼的同學們,每天早上都得到講台前站成一排,乖乖地仰起頭來,讓老師輪流點眼藥。還有那個長髮之中躲滿了白色頭蝨蟲卵的,一臉蒼白酷似《櫻桃小丸子》中的野口笑子的女孩呢?如今這些同學都四散到了何方?

至於那些爬滿了蛇和青蛙,甚至傳說中以往是一大片墓仔埔,所以夜晚來到,空中就會飄浮起一點一點鬼火的農田呢?其實也早就消失不見了,而變成寸土寸金的黃金地皮,蓋起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大廈,要價動輒幾千萬,也不知道誰能夠買得起?也因此日後我不知被誰貼上標籤定位成為「都市女性作家」時,面對這個稱號,我卻往往不禁浮起了滿腦子的問號:我分明是在農田之間長大的野孩子,頂多只能算是一個都市的鄉巴佬吧?我算得上都市人嗎?而「都市」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我翻開1980年代末期一連串熱烈討論台灣「都市文學」的文章,眾多知名作家學者煞有介事地討論「都市」的定義(譬如土地必須要有多大,人口必須要有多少,那花蓮市算不算是「都市」之類……)時,才知道「都市」這個名詞,對於彼時的台灣還真是一個新鮮又時髦的玩意兒,我們對它還一頭霧水但卻已十分景仰。

換句話說,我們大多數五年級生長大成人的過程,其實也彷彿就是一趟學會如何成為一個都市人的過程,如何擺脫了農業社會那一段連電話電視機都沒有的童年,然後逐漸地,家裡有了黑白乃至於彩色電視(那電視且還有一扇門,甚至可以上鎖的),裝了電話,更厲害一點的還裝了傳真機,接著麥當勞在1984年(也就是我高一那年)進入台灣,我們開始學會如何吃漢堡(那中間必須夾著黏糊糊的起司和番茄醬)。然後我們的生活中開始有了MTV乃至於KTV的出現,幽暗隱蔽的包廂空間,成了我們五年級這一輩青春時期最常約會的地點。在那彷彿城市的黑洞之中,我們找到了一個足以逃脫學校教官和家中父母監視的出口,並且恍然大悟,原來只要幾坪大小,我們的人生就能夠獲得短暫的自由。

一種隱藏在暗中不見天日的自由。那自由的可能性是如此稀少得可憐,以至於回想起童年和青春歲月,每張少年的臉孔竟然不見意氣風發,都是既老成又老土得不得了,而其中又夾帶了點忿忿不滿,不知在和誰賭氣似的怨恨與倔強。

緊接著忽然就來到了1987年,政府宣布解嚴。正值高三的我對此只感到惘惘。從一出生起我們就被這套戒嚴法令禁錮在身上,竟渾然不覺它的存在:總統不是就一定非得要姓蔣嗎?電視不是就一定只有三台嗎?至於黨,那麼更理所當然只有一個國民黨……如此如此早就習以為常,如今大人們卻要說不不不,這些都不是真的。就連一向緊抓著我們頭髮的長度不放,三令五申不可留瀏海或打薄(更別提聽都沒聽說過的染髮了)的高中教官,如今站在司令台上,居然也和顏悅色地改口了,說政府解嚴了,所以妳們可以把頭髮留長了。

我始終搞不清楚戒嚴令和頭髮到底有什麼關連?為什麼解嚴我的頭髮就能獲得自由?這道理直到如今還是想不清楚,但只記得已經來到了高三下學期即將要畢業的我們,頭髮根本來不及留長了,所以全班女生只好悲憤地跑去理髮店,把自己的頭髮削得又短又薄,好以此宣示解嚴果然已經來到。以至於每當我回去翻看高中的畢業照時,竟發現大家都頂著一頭怒氣衝天、雞冠式的可笑怪髮。

就當我們還摸不清解嚴的意涵時,就在聯考制度的安排之下,糊裡糊塗進入大學。那時正好台北城因為捷運開始施工,而陷入長達十年的交通黑暗期。大安森林公園所在地原本是一大片違章建築,也在政府的一聲令下強制拆遷,還引起了不少社會運動者的示威抗議。當這些紛紛擾擾終於落幕,公園開始興建,好長一段時間成了一個超級巨大的泥巴坑,它那災難般的末日景象,在蔡明亮的電影《愛情萬歲》中留下了永恆的印記。我們不禁懷疑起眼前這一座交通打結,烏煙瘴氣加上泥巴處處的城市,果真有可能變得乾淨、明亮又便捷嗎?

所有不可能的,似乎在一點一滴變得可能。我們開始習慣搭乘捷運,而忘記了它剛落成在試車之時,曾經屢次發生火燒車的意外。我們開始學會使用電腦(遲至碩士班,我才第一次交出電腦打印的報告,還算是同學之中的先驅),開始上網(我第一次聽人描述WWW時,覺得他簡直在說天方夜譚般不可思議和荒謬),學會如何架設網站(後來發現根本沒用,因為大家都改用部落格),開始學會不用現金而刷信用卡(頓時覺得自己是個暴發戶,愛買什麼刷一下就好),開始用手機打電話(才感嘆手機這東西若是早點發明,不知有多好?大學時和男朋友相約卻等不到人時,就可以少吵好多架),開始用email而不是稿紙投稿(終於不用在燈下一字一字地苦心謄稿),如今還要學會App和4G上網……

要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這讓我感嘆五年級根本沒有時間長大。我們好像必須越活越年輕,被迫追趕著時代一波又一波的新浪潮。我們並沒有四年級的幸運,在那一個還未因為解嚴和網路而劇烈變動的時代之中,就已經紛紛趕緊進入體制,各自卡位站好,如此便從三十歲之後就能夠穩坐權威發言位置,四十歲就能成為該領域的權威大老,直到終身。我們五年級始終是跟隨在別的世代的尾巴,抬起頭來,仰望的是四年級巨大的魂靈,盤旋在這座城市的上空一直揮之不去;而我們腳底下踩的,又是一片網路虛擬世界的浮土,千變萬化讓人咋舌,而在茫茫人海中竄進竄出的,是六、七、八年級靈活刁鑽的身影,他們個個路數詭譎莫測,招式奇異。

於是我們五年級就這樣雙腳懸浮離地,在上不去、下不來的半空之中,難免氣浮心虛,如此匆匆,一回頭,驚覺自己居然已是半百了。若按照古人的說法,皆是近乎老翁的年紀了,但我們未曾有機會可以長大似的,上仍舊有三、四年級的長輩在諄諄教誨,而下則是一群操著外星人語彙似的,和我們擁有截然不同記憶或信仰的XYZ世代。所以我們果真有資格老去了嗎?

偏偏我輩之中大多數人依然相信自己擁有一顆少女心,天真爛漫的歲月不遠,歷歷在目,但已儼然是來自於前世的記憶了。而今生的我們則注定要撐起一副將老(或是已老?)的身軀,一再投身那撲打而來的時代潮流之中,有如飛蛾撲火,最終必被無情的浪花襲捲而去。


陳煌/蜻蜓飛飛停停
陳煌/聯合報
蜻蜓飛飛停停。

南部的小學校園裡幾乎一年四季都吹著風,吹過教室裡老師的髮叢,也吹過教室木頭框的推拉玻璃窗外,更吹過校園荒蕪一角搖頭晃腦的牛筋草,當然也將歡樂的笑鬧吹向教室外的青草裡,無霸勾蜻蜓和小紅蜻蜓因此跟著歡鬧起來。牠們到處巡弋,停滯、慢行或是疾速上下騰飛,對這些輕巧靈動的小昆蟲來說,飛飛停停的本事是與生俱來的基因,尤其在半空的停滯之後,又忽然間加速飛行,那種藉由四片超薄翅膀相互交替作用所產生的浮力與速度,幾乎能讓牠們做出比當今最先進的戰機或直升機更困難的飛行動作,但牠們為何經常做出這樣飛飛停停的高超姿態,是我童年最難讀懂的一章。即使在長大後,我也沒真正讀懂過。

那幾年,無數的蜻蜓在我們小學與頭頂上飛飛停停,然則,再如何高強的蜻蜓飛行高手,也逃不過我們戲謔般的遊戲。首先,只要牠們歇息在牛筋草等等葉片上,我們小孩僅需要眼明手快,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能一掌抓取到蜻蜓。每一隻蜻蜓都在手掌中劇烈掙扎,有些翅膀在瞬間因掙扎而斷裂破損,我們小孩則趁機將早已準備好的一支支細細初生的牛筋草,塞入蜻蜓的尾部,然後嘻笑地像小惡魔一樣興高采烈地將牠們放飛。於是,下課後的小學校園半空中,牠們艱困地拖著一支支細細初生的牛筋草,艱困地上上下下飛行,然後落在幾步遠的地上,我們小孩就洋洋得意,自得其樂地眼看著牠們在地上胡亂地拍動殘缺的翅膀,眼看著牠們苦苦地拖動著那原本不該屬於牠們的細細初生的沉重牛筋草,最後一動也不動。只有風,最後只有風用力吹著牠們無助的殘缺翅膀,如輕輕的安撫。

接著,風也很快吹過小學校園,雖然還是吹起了無數空中飛飛停停的蜻蜓,但也把我們小孩的身影吹離了教室與校門口。

今天回想起來,我們的童年在某些事情的應對進退是失據的,即便如此,對年幼的好玩乖張行為也極其懊悔不已。

蜻蜓繼續飛飛停停。

牠們如同無意中掀開擺在角落蒙塵的記憶寶庫蓋子一樣,從裡面飛出來。在深秋的河濱公園蘆葦叢上空出現了,牠們默默地一小群出現,飛飛停停,掠過我頭上灰濛濛的天空,然後低低地在蘆葦上幾回盤旋來去,我身邊有帶著小孩散步的年輕父母,此時對著孩子輕呼著:「看看看看,有蜻蜓耶……」當我下意識地匆匆取出相機,牠們已憑空消失了。牠們是一小群小紅蜻蜓,我近一年來唯一一次遇見的一小群,也是唯一一次見到蜻蜓。

牠們的出現,讓我有點激動興奮,因為在這面積廣大,且種植多樣化的花草樹木公園中,要供養牠們所需並不是難事,不過,這一年來我幾乎不曾見過一隻蜻蜓,僅那天見過這麼一次。牠們的罕見與公園內的噴灑植物農藥有關係嗎?為此,我還特地給負責的市政府共務局水利工程處寫了一封電子信件,詢問他們是否在公園裡所種植的花草樹木上灑了農藥;但他們很簡單地在電腦自動回信中說:「您的來信本處已收到了,感謝您的指教!本處將儘速回覆您辦理情形。」後來終於收到進一步的說明了:「河濱公園不僅是民眾休憩場所,亦是生物棲息生活空間,是串連台北盆地山與水的重要生物廊道,本處從未使用任何農藥。而河濱公園昆蟲密度不高,因昆蟲(鱗翅目、蜻蛉目)發生期多落於夏季,恰與颱風季節重疊,昆蟲生活歷程易遭颱風中斷干擾,故較不易觀察到。」不過,即便夏季的颱風再多,也不至於讓整個夏季的蜻蜓幾乎不見,以我幾近每周兩次的現場觀察,已不是所謂「較不易觀察到」的理由了。我想,公園極少出現蜻蜓已和公園的生態有關係了。

如果以蜻蜓的棲息地來看,這方圓數公里內,除了流動的河水之外,似乎沒有一處足以讓蜻蜓常年繁殖產卵與棲生的乾淨水塘,但這一小群小紅蜻蜓又是從何而來?

牠們就這樣神出鬼沒般地來了又消失,好像從未出現過;但牠們確實在我眼前現身,就彷若小學校園裡的地上,那些有著殘破翅膀躺在地上不動的蜻蜓,如今又復活了一樣,在我腦海中繼續飛飛停停。


【慢慢讀,詩】陳克華/噩夢
陳克華/聯合報
噩夢  詩/陳克華

突然發現自己坐在醫學院的教室裡

我是卅年後

或隔世

的重讀生


:「醫學是一門天天進步

日新月異的學問……」其他科學

也是。也必定是──而我重新

拿起那些陌生

卻又幾分熟悉的課本,傳來一股熟悉的


厭惡感。放射物理。有機化學。高等微積分。

看著周圍年紀和我當年相仿的

醫學生們,同樣

聰明機伶,驕氣十足

(自以為)天縱英明且

言語譏諷──


當他們第一次撫摸著屍體時只有好奇

毫無悲憫;而我

(多年後)我我我終於懂得恐懼;身邊

硬殼精裝的解剖學

每年改版但人類


並未年年進化出新的器官。午夜了

我懶懶地懷疑著

並深深

進入那間燈光灰濛的小室──

心,肝,肺,胰,脾

陽具與膀胱

一一分開存放甕中


我看見

解剖檯上我正切開我的腦葉

讓其中累世收藏的陳舊知識

不斷如濃黃的體液流出

流出,汙染了整部人類醫學史……

直到

我逐漸覺察

這,是一個夢


一個脫水,風乾,福馬林的夢:

「那,就讓我的腦葉

成為下一版教科書裡

嶄新的句子……」

當我醒來在地球這一側

徹底明白醫學的無能,沉緩與遲重──


「好,讓我回到無知的醫學系新生那一天,」


想到或許

這是挽救噩夢

的另一種可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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