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草屯,居住在鄉下頂崁村約十年,以井水作為生活飲用水,夜晚可眺望星河,引發遐思,而有了:「我總想知道,自己的宿命星在什麼位置,有否閃爍燦然的光輝?」對未來的美麗憧憬……
一列五分仔小火車,從舊台中後車站出發經霧峰開往南投,我和我母親在草屯站下車,帶著一只舊皮箱幾件行李和陌生的形影。1958年的夏天,草屯車站是日治時期建造的木造建物,車站前附近也是草屯鎮最熱鬧的地段,商店建築最高也僅二樓。草屯舊名草鞋墩,有草字出頭的地名,這裡的確是很草地鄉下,當時中埔公路經草屯到埔里和日月潭都還是碎石路,尚未鋪柏油。
我要去離街上五公里叫作頂崁仔村的中原國校報到,雇了一輛人力二輪的拖車,裝上帶來的行李和街上買的一張竹床、炊事用的火爐、鼎鍋等什物。從街上到頂崁仔是一條略上斜坡的碎石小路,拖車的在前面拉,我在後面幫忙推,然後,我在村裡一家三合院的左側租了一間土角厝房間,還靠近豬舍,租金一個月四十元。就如此簡陋的母子兩人居住下來。
那年,我台中師範學校畢業,分派到南投草屯服務,從此離開了故鄉嘉義,到了不見海,只見山林田野與天空的陌生村落的簡陋小學,日日與赤腳的小朋友為伍。學校除了兩間辦公室是水泥建造的外,其他兩排教室全是土角厝,地面也沒水泥,乾燥的天氣時,學生打掃教室塵土飛揚。南投縣內沒有都會城市,一九五○年代,除了幾個像樣的城鎮外,說是窮鄉僻壤也不為過。雖然交通不方便,生活技能差又薪水微薄,一個月只三、四百元。但鄉下的小朋友單純可愛,每天和他們在一起,成為鄉下枯燥孤寂生活中,唯一移情的慰藉。只是母親為了照料我吃飯、洗衣的起居生活,每天孤單的在沉寂村落的土角厝,連收音機也沒有,為了陪我而度過乾燥單調的日子,回憶起來無限懊惱而不捨!
學校坐落在一條小山崙上,是頂崁仔村最高點所在,學區除了頂崁仔外又包括南邊的南埔和北邊的北勢湳共三個村里。南埔位於中埔公路經過的兩側,往東即是土城。火焰山巒頭崢嶸連綿在望,每天以不同的雲霧晨光暮色映照,和土城、頂崁仔、北勢湳仔僅隔著一條烏溪,橫環腰抱潺潺而過。貼近火焰山麓下的村落叫平林,有一座平林國校,村莊沒有水電,有一位同學派到這裡服務。平林與土城之間的烏溪沒有橋梁,枯水期以竹筒連結搭架渡過;雨季溪水湍流,則兩岸架起鐵絲以流籠拉繩渡溪,作為山莊與外界通往的媒介。
暑假是雨水豐沛、烏溪水洪湍急時期,那年同班陳姓同學,因家住彰化和美,輾轉換客運車到平林國校報到,已午後,辦完報到手續和處理一些賃屋生計雜事,已日落西山。在回程走到溪畔找不到流籠渡溪地點,竟在溪旁號啕大哭,後來村民發現才帶引渡溪。開學後,有一個星期日,我和母親在南埔買了一塊豬肉和兩樣蔬菜,到平林去看望陳姓同學,也順便玩賞火焰山麓的風景。不巧,陳同學回彰化老家,當時到達已過中午,他租屋的房東知道我們尚未吃午飯,立即大鼎大灶,重新起火,燒飯煮菜。鄉下人的純樸熱忱,自然表露在日常簡單的生活中,就是對待我們陌生人也無虛假的態度,讓我們異鄉訪客感到溫暖。我第二次到平林去看陳同學是約了三、四位同學一起去的。陳同學煮一鍋飯,殺了一隻他養的雞,請我們,其他什麼也沒有。因為山麓居民分散,沒有居落和商店,民生必需品須徒步越溪到村莊或鎮上購買補給。因為我們是星期六上完課,下午去找他,就留宿一夜,晚上無電燈,點蠟燭,四、五位同學擠在一床通鋪,好像又回到學生時代,十個人睡七張榻榻米的學校生活。有一回觀摩會到日月潭國校參觀後,七、八位同學留下來到在那裡服務的同學宿舍聊天,到天晚大家不走。同學的存糧只有米和半顆高麗菜、二粒鴨蛋,就這樣款待大家一頓晚餐。
勞苦而貧瘠的山林農村和清苦寥寂的教職生涯是1950年代我們一群剛畢業師範生來南投服務,初期的感受。我是隨遇而安、不想走回頭的人,當年師校畢業從外地派來南投境內服務的同學,服務一年二年後也就紛紛申請調回故鄉的縣市,我卻留下來。留下來,我要扎根;決定要撒下我生命的種子;我的血脈以及生命的歷程,孤獨與愛,在這塊土地上,在這塊由陌生疏離到寸步不離的多山林的土地上。
八七水災把烏溪橋沖毀了;五分仔火車軌道也毀了;可愛的木造小火車站不見了。賀伯颱風颳走了小村落,土石流掩埋田園,烏溪、濁水溪洪水氾濫……九二一大地震,地裂、屋毀、人亡;峻秀的九九峰,一夜變容禿頭……南投,我受過了它的天地不容,但我不走!我已把青春量度給他;我已把歲月埋葬於此!我任性地要和南投糾纏,要看出和他糾葛的結果!山水如有情,將感知我心已落實於斯!
曾經奔波於中埔公路和夜間騎腳踏車經過墓仔埔的鄉間小道,五年期間披星戴月,完成夜間大學的學歷,南投境內地域偏僻,讓我年輕時的步履也走得很汗流。這些汗水滴落的足跡,也就一一成為我詩文學激勵的心志,雖然詩文學的發軔是從台中師範學校就讀時,自發性迷戀開始,但真正寫作留下來的作品,是來到坎坷的南投開始的。在工作、進修、養家糊口的生活細縫裡,我以詩思的針線,點點滴滴縫補裂綻,是生活的焦慮也是心靈的感傷!
在多次遷徙與陋屋的孤獨下,我苦思的詩抄,從個人尋求自我徵象到生存環境的觀照;從小我到大我的思維,詩的創作也點點滴滴,鋪滿在成長的路程上,而我尋求安身立命之所在,如樹的扎根而又接受面對的風霜雨淋;自認只有在風雨中,樹葉發出的沉吟語言,才是我的詩句!
南投境內多峻山鬱林,溪流谷壑,被稱為好山好水的勝地,但我年輕時的身影孤單,心境寂寞,多美的景象也映不出美感的圖像;卻能引發我的聯想,激勵自許的心志!
初來草屯,居住在鄉下頂崁村約十年,以井水作為生活飲用水,夜晚可眺望星河,引發遐思,而有了:「我總想知道,自己的宿命星在什麼位置,有否閃爍燦然的光輝?」對未來的美麗憧憬。而另一面我是務實的,對於溪流在岩石與山壁之間濺出的號啕歌聲,是用血淚譜成也要堅守一股初貞的潔白。
一九七○年代的台灣由於國際環境的失聯斷交,也帶動內部政治、經濟和社會大幅度的變動,以林農為主的南投農村,因加工業須大量人力,反而導致農村勞力缺乏,而致衰微凋零的現象。個人詩思的觸鬚也從自我抒發詠嘆,轉向現實生存環境關注的廣度。不少南投縣內景物與農村現象攝入詩的內容,也期待農村的復甦,像冬盡的太陽,有了春喜的光輝!生活的根定,轉移了異鄉孤寂的心緒思維,美好的山林景象掩映在詩句裡,遠如合歡山的雲海、雲浪,沾黏我心緒驚豔的騷動;近如日日可望見的火炎山九九峰山麓,星夜裡,我騎著腳踏車去會見伊的懷念。平林的荔枝在六月孕滿,纍纍垂成,令人氾濫著甜酸的口水;烏溪的菅芒花萋萋伴著潺潺流水和悠悠歲月,懷想起兩岸思情到髮白;茄荖山公墓,移置了父母的骨灰安厝於此,也埋下了我血脈相承的愛與親情。雖然我並沒有和草屯做生死之約,但我日日徘徊在熙攘的碧山路,逾三十年之久。腳步遊走年少到老態的冷熱歲月,卻僅盤桓了這小鎮的有限方圓,成為巷弄裡一隻隱藏書堆的蠹魚,想飛又上不了天空。
除了平庸的日常生活,我的詩呈現生命成長的歷程;我的詩也和環境、社會與土地對話,點線面體架構了詩存在的悲歡、愛與憎。除了創作,也在原本文學種苗貧瘠的山林鄉野境內,召集詩友組織詩社,將最具土地性的詩社編輯部移駐南投草屯,並籌辦國際性亞洲詩人大會於日月潭,讓詩文學在林野溪壑間,浸染發光閃爍的語言。
從少年時,仰望天空,尋覓星的位置,到老境遷居鄉野,日日+象變化,屋影斜映田水波粼,鷺鷥日暮彩霞飛,夜間星座鄰近於水池,遠近蛙鳴陪孤燈,燈下詩的語言飛越星河!
我從空無一身來到山城,曾經風雨覆蓋陋屋,鞭打歲月肌膚的窗戶,如今有了一瓦一塊立錐之地,啊!感謝美地南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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