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十分沒有安全感,面前兩個人,少了一人,他便不斷追問,「去哪兒了?」我說:「去洗手間,很快就回來。」才過五分鐘,同樣的問話再來一次。
等到妹妹去圖書館閒晃一圈回來時,我不禁抱怨,「你都去十次洗手間了,不嫌頻繁嗎?」
這樣的對話,百味雜陳……
古聖賢樂道「食色性也」、「飲食男女」,可謂古今中外,誰不愛美食?尤其現今飲食文學當道,從《雅舍談吃》、《飲膳札記》到《味道福爾摩沙》,擴及談餐廳、食材、蔬果、美酒、咖啡等等的書籍,圖書出版業構造出的台灣簡直就是美食王國。
說台灣是美食王國絕不為過,我有美食家朋友,日常閱讀也少不了飲食文學這一塊,聽多看多吃多之後,多少也成就屬於自己的品味。但我因食量不大,性子又急,不耐煩講究、慢食、杯盤盞皿的飲食藝術,飲食對我的意義,除了家人親子時間,便是友朋故舊歡聚,從小以吃粗飽為目的的習慣迄今,又何來美食地圖?
我飲食只求粗飽絕非夸言。童年時母親常年臥病,父親忙著正職兼職以養活一家大小,從我有記憶起,家中主廚便是姊姊們,規矩怎麼建立已不復記憶,總之是女孩小學畢業升上國中的第一年便由她負責烹煮晚餐,我到了國一也擔當了一陣子主廚。想想從未訓練過又胳臂弱小的青春期女孩,能煮出什麼像樣的食物?第一次要煮大頭菜湯時,我手掌菜刀,對著大頭菜那堅硬的外皮發愣,直到父親接過菜刀,三兩下剝除大頭菜的外衣,露出嫩白的肌理,我才能進行下一道步驟。此後我的食單大約只是燒茄子、菜脯蛋、炒高麗菜、蘿蔔湯等極簡風格。不過我的主廚生涯並未達成時限就由不打算參加高中聯考的四姊又接回,估計是我煮的食物缺少變化又離美味太遠。
這樣的往事著實模糊,父親退休後,姊妹嫁的嫁,還未出嫁的也外出求學、工作,父親一人獨居,自個兒料理吃食。待我們在重要年節回家,廚房已是父親的王國,旁人不得輕易涉入。我們也樂得當個受寵愛嬌的女兒,在客廳看電視,等著父親喊一聲:「吃飯了」。
時光飛逝,終於每個人的人生又邁入新階段,當父親送洗被單卻大半年不記得取回,甚至站在街頭茫然四顧,完全不知道哪裡是回家的方向時,我們開始帶父親求醫。父親退休生涯中「呷飯皇帝大」這件大事也產生變化。平日由住在老家附近的四姊送餐,姊妹們回家,則是帶著父親吃餐廳。我們離家日久,父親的台式料理已被古今中外美食調味過,加上除了用餐,更重要的是聚會和打發時間的功能,為此我們多半選擇可以久坐的複合式餐廳。
「小叮噹音樂餐坊」算是離家最近,因為店名具有童趣以及有個小型遊戲空間,孩子還小返鄉時便常在這兒用餐。童年記憶中父親工作的辦公廳就在署立醫院旁,他的老同事們雖也退休但生活範圍都在附近,有時我們訂好位通知父親的老朋友,他們會在午飯過後來和父親聊天。有人陪伴父親,我們姊妹也能聊聊不需顧忌父親的話題。
地方法院後面有間咖啡館「卡塞雷斯」,據說老闆是室內設計師,靜謐巷弄內一棟白色的房子矗立得十分醒目,巷道裡路樹圍繞,室內也處處是大型盆栽,彷彿和室外的綠意呼應,舒適的長條沙發座椅,座位間以紗簾區隔,總讓我想起城市裡的鋼琴酒吧。主食以義大利麵及焗烤海鮮為主,附餐咖啡是單品調煮,完全物超所值,服務也十分到位,記得餐廳大門握把略嫌厚重,但是店員總會在你猶豫前為你打開大門。在這店存在的幾年內總是我們聚餐的第一選擇,可惜以這樣裝潢、供餐及服務品質,大約很難創造利潤吧。「卡塞雷斯」結束營業,之後老闆在街上開了一家「豆子茶舍」,仍然是白色房子,多了粉紅色調點綴,供應簡單的中式茶食,父親很喜歡這裡的豆乾和豆腐,他總是不發一言,安靜咀嚼。
某一次坐四姊的機車經過中山公園後門要到朝市買水果,發現公園內「香榭餐廳」的招牌,這家開在南投歷史建物「聚芳館」內的餐廳就成了新選擇。這棟日治時期的建築在九二一地震受損修復後,委外經營藝文咖啡簡餐,圓形拱柱四周採光的建築物矗立在綠蔭扶疏的公園內,顯得瑰麗典雅。父親工作的衛生院曾短暫在這兒辦公,第一次帶父親來這兒用餐,父親還指著現在是洗手間的位置,說當年他夜晚值班就睡在這兒,而我童年時啟蒙的縣立圖書館也是這兒,聚芳館和香榭牽繫著兩代記憶。
「新雜誌咖啡館」匯集了我們考慮餐廳的許多特點,停車方便、餐食尚可,有附餐咖啡以及用餐環境舒適。戶外有個庭園式露台,一開始父親餐後會走到這個小庭院抽菸,不過他很快就忘了自己是抽了大半輩子一天兩包的大菸槍,有一次,跟爸爸是菸友的姊夫帶著父親走到露台,遞過一根菸,父親竟一臉嚴肅地說:「我不抽菸」。
市區的餐廳吃膩了,覓食範圍自然要鋪展,「心靈角落庭園咖啡」在南崗工業區附近,是一棟透明的玻璃屋建築,據說這個玻璃屋夜間點燈後像個「會發光的玻璃盒子」,不過我們只在白天造訪;有時也走遠,驅車往中興新村方向,梅園餡餅粥、老夫子牛肉麵或無骨鵝肉固然好吃,但是餐後還得找個喝茶喝咖啡的休憩點,若是大熱天未免勞頓。往來南投中興路上,有間稻田中的咖啡館,記得我們第一次去時還是白色四度C,再發現時卻成了鵝黃色米克斯,明豔醒目地矗立在一片綠意盎然中。雖然餐食只有牛排選擇太少,不過某次我點了比利時咖啡,父親瞪著那上下流動的褐色液體彷彿看著美麗的風景畫,為了那幾十分鐘的專注神情,走遠些又何妨?
飲食習慣的改變往往並不由人,父親清粥醬菜的日式早餐維持了幾十年,終也被麵包牛奶西化,而我的美食地圖悄悄移轉也不在預期中。
最後一次在「香榭咖啡館」用餐,陣容出奇龐大,女兒和半子都盡可能出席,飯後二姊牽著父親去散步,公園的黑板樹、水池和拱橋都有父親早年流連的足跡。而我們正召開家族會議,算是正式把父親的狀況及未來如何安排等事搬上檯面討論。成年離家後忙於事業的大妹先是愣愣聽著大夥緩和地交鋒,偶爾冒出情緒無法抑遏的高亢言詞,當有人提出是不是找個安養院入住時,大妹來不及遮掩突然哭泣起來,淚水從指縫間滑落,坐在大妹身旁的大姊摟著她肩頭安慰:「又沒人說你什麼,別哭。」我知道大妹的淚水緣由,她離家求學、成家、立業,這些年過去,不知不覺中老家竟已崩壞至此,那從小像座大山的父親也已傾頹,再也無法挺立。
真的,父親若還是座大山,又如何能任我們驅使?幾乎看遍縣境內的養護設施,歷經申請外勞,帶著外勞轉換過幾處住所,父親終於在竹山的護理之家落腳,而我們的美食地圖也隨之遷徙。
草屯的「春水岸」有父親喜歡滷得滑嫩入味的豬腳,還可沿著河岸散步;名間的「森十八」遍植尤加利樹,院落廣闊,菜圃、樹林,羊、豬、雞等許多小動物在身邊漫步,完全可以消磨許久時光;集集的「愛的小屋民宿咖啡廳」、「漂流木花園餐廳」,從竹山往集集途中,還有一處祕境——台灣水資源館,館舍頂樓有個可以眺望攔河堰的景觀台,也有湖畔咖啡館,環境及視野都不錯,可惜每次去都掛著「暫停營業」的牌子,也可能從來沒有開張過。
初到竹山,就先打聽適合帶父親用餐的餐廳,老闆介紹了松合園,從集山路三段沿著四十九號鄉道往頂林路走,一處傳統中國式建築,庭園裡也擺設石磨、陶缸等營造古樸風格,餐廳提供健康養生套餐,也有小火鍋,看到父親從洗手間出來,在牛車及甕牆前駐足良久,我們想這些刻著歲月痕跡的舊物,也許觸動他的某些記憶。
另一處我們常去的餐廳是「桃源坊」,位於欣榮圖書館一樓,人少時我們習慣坐門口四人座,出去逛逛方便;人多時就坐落地窗邊的長桌,可以看到屋外庭園以及在遊樂區玩耍的孩童。父親已在護理之家用過正餐,我們為他點了薯餅和雞塊,配他一貫加三份糖的冰咖啡。這個階段的父親十分沒有安全感,面前兩個人,少了一人,他便不斷追問,「去哪兒了?」我說:「去洗手間,很快就回來。」才過五分鐘,同樣的問話再來一次。等到妹妹去圖書館閒晃一圈回來時,我不禁抱怨,「你都去十次洗手間了,不嫌頻繁嗎?」這樣的對話,百味雜陳,只有我們能解。
即使我們願意接受父親那逐漸空洞的腦細胞,但他行為的變化仍然超出我們的準備。某一次在新開的「東方食府」餐廳,一、二樓挑高設計,白色為主的餐桌讓用餐空間顯得明亮,一走進來就覺得爽眼。我們點了兩份正餐,父親的點心及咖啡先送上,他五分鐘內掃光所有食物,然後說:「走了。」我們努力安撫,好不容易待餐食送上,簡單草草用罷,匆匆離去。於是我們知道,吃餐廳這件事,對父親來說,也將成為歷史。
小鎮的便利商店,有明亮寬闊的空間,咖啡、布丁、香蕉,想吃什麼隨時可買,偶爾拿出我們從台北帶來的餅乾或巧克力,店員也完全不會有意見。父親心情好,便多坐一會兒,當他說出「回家吧」,我們也可立即收拾好離開。
這張美食地圖最後一站,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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