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煤炭到核子,能源漫長的進程,在災異前只是一瞬。廢墟中的餘生,青草仍瘋長,花怒放,水自流……
像灰塵一樣飛走
●房慧真
偉格:
新世紀初,我在大屯山腰的中學實習,聽說已出版第一本小說《王考》的你,在戲劇班教劇本創作。我把自己再度塞入彆扭的課桌椅中,和高中生一起寫隨堂作業,讓你帶讀《凡尼亞舅舅》,成了一整年最重要的事。偶爾你也談起自己,在山頂的小學盪鞦韆,一邊是安靜的荒村與海,一邊是嘈鬧的盆地,離心力將你甩盪在兩者之間,兩端看似很近,其實很遠。
《童話故事》開端,你讓1858年的英國軍官史溫侯的眼睛,從海上看向萬里:「他們繞過基隆嶼,由港口上岸,花了兩整天走過煙濛炎熱,恍如內陸的礦區抵達馬鋉。」你盪鞦韆的那所國小,就位於馬鋉溪的中游。你說,平埔族在未來一百五十年裡,將從北海地帶全體流散,只遺留馬鋉之名。
平埔族人被流放後,採礦者補上空缺。萬里的礦工家庭,在新任閣揆的成功樣板故事中,只是襯托的暗淡背景。萬里曾因一家蛋糕店而知名,是盆地人北海岸一日遊可拎回的伴手禮。除此之外,能讓人想起萬里的物事,就幾乎沒有了。電影《無言的山丘》讓我可稍稍揣想日治時期的礦工,淘金之後是煤礦,挖礦者的個別命運,彷彿也隨著能源的進化嬗遞而深埋地底。
讀報導文學《通往維根碼頭之路》,喬治.歐威爾和礦工家庭同住,發覺他們十幾個人睡一間房,內急時需要走好長一段路到三十多人共用的公廁,因為家裡沒有廁所,沾滿煤灰的礦工回家後,經年累月無法清洗。
歐威爾還和他們一起下礦,對於高個子的他而言,是莫大的折磨。他發覺下到深井中,隨著坑道越挖越長,礦工還需水平移動,半蹲跪爬五英里,才能抵達工作的場所。長時間在空氣汙濁、氧氣不足的地底屈身爬行,以半蹲姿態挖礦,每個礦工的脊椎骨都被碰撞得傷痕累累,留下永久的疤痕。除非發生災變,人們不能理解這到底有多痛苦,不能理解地上萬物伸展運行的根源,皆來自於地下低伏卑屈的暗影,直到把地上世界的「度量衡」放進去,也就是歐威爾的高大身體與敏銳感知,才讓人稍微懂得:
「那樣的景象你只要見過一次就終生無法忘卻——他們跪下的體型,弓弩般的線條,全身上下的煤黑色,他們揮動著巨大的鏟子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鏟起煤礦。」
地下的景況,對於擅長打磨文字的歐威爾來說,並非難事,但寫下的同時也在消解意義:「文字是如此無力,當你的眼睛掃過這些字句之後,不會留下什麼印象,但這些詞裡包含著多大的痛苦呀!」
歐威爾在1949年寫下未來的寓言《1984》。1984年在台灣接連發生了兩場礦災,與你切身的1984,當時你剛上小學,父親在礦災中亡故。1984年我比你大一點,也在讀小學,對於礦災的記憶幾乎空白。去年我採訪八○年代拍攝社會運動的《綠色小組》成員麻子。麻子說,每當礦坑口傳來台車的轆轆聲,吵雜的現場立刻安靜下來,台車上載著以藍白條紋塑膠布簡單包裹的罹難者,「有好一陣子,在街上看到大樓工地拉起的藍白塑膠布,我都不由自主的發抖,那種難以平復的痛,我說不上來。」當時的報紙都說受傷的礦工已痊癒,他去醫院眼見許多都成了植物人,如何能向更多人報信?麻子第一次拿起攝影機,拍下礦災後的植物人,在記者會播放。
在災難前,文字無以描摹,彷彿任何描述都成了褻瀆,只能直觀地「看見」。
我們對談的終章是「核子」,萬里除了知名蛋糕、閣揆故鄉,還有與首善之都直線距離最短的核二廠,也許因此,萬里與核二廠,必須被隱蔽在首都居民的認知之外,台北與萬里地理鄰近,心理距離則遠。
核子首先在戰爭中「試用」,作為終極的懲罰,杜魯門給廣島、長崎的「禮物」有兩個美式風格的淘氣名字:「小男孩」(Little Boy)與「胖子」(Fat Man)。核爆的資訊不難找,中心溫度比太陽核心還高,衝擊波超越音速,火球正下方的地面溫度大約三千至四千度,紅外線將人類和動物直接碳化,體內器官蒸發。一長串說明,都不如廣島原爆倖存者的一句話:「抬眼幾秒,看見一個小孩子『像灰塵一樣飛走』。」
「像灰塵一樣飛走」不是文學修辭,現實就是魔幻。讀倖存者回憶,皮膚如破布片片落下,當下卻一點都不痛,連哭都忘記了。看到其他傷者,只覺得「這不像人類」。幾個中學生找到平日玩伴:「我不敢相信他都變成這樣了,還能活著。」說完這句話,同學死了,幾個人一起把「它」燒了,在火堆外看屍體焚燒,「我們已經超過悲傷或是憐憫的境地」,良久,沒有人哭泣。災異的形體,首先顯現為「奇觀」,遠處山頂上,一個砍柴的樵夫,看到巨大的雲朵升起,不斷炸開,變換七彩顏色,他被壯觀的美景震撼到說不出話。
「這地方真的太美了!美到不可思議,這讓恐怖顯得更恐怖。」1986年車諾比事件發生時,剛從阿富汗戰場歸來,又被分派前去的蘇聯軍人這麼說。萬物不仁,以天地為芻狗,暮春時節草仍瘋長,花怒放,水自流。
災異解構所有知識與常規,溢出疆界,超過所有歷史的總和,不受拘束無法定義,在時空中自由遊蕩。「瞠目結舌」這個形容驚嚇的最高級成語,也許只能用在此時此刻。但在日常,人們習慣誇飾詞語與感受,使得浩劫當前,真真切切無話可說。
領受美景的士兵,又叫「清理人」或「綠色機器人」,蘇聯科學院為了探索火星所設計的機器人,在車諾比一無所用,所有線路都被輻射摧毀,唯有不作什麼防護設施的「清理人」來來去去,穿梭無間。在輻射量最強的反應爐頂端,核災前掛著蘇聯國旗,核災後,國家的意志使得綠色機器人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地前去掛旗。
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犧牲》,在一個俄羅斯的貴族之家,賓主談文論藝,普希金的詩歌、屠格涅夫的小說、契訶夫的劇本。女傭或許預感於災難的將臨,急著要走,女主人說:「你把所有的叉子擦完就可以走。」「擦完就可以走嗎?」「你把叉子擦完,酒瓶拿出來,就可以走。」「這些都做完就可以走了嗎?」「你把叉子擦完,酒瓶拿出來,順便把燭台再點上,就可以走。」
女僕不敢再問下去了,她在心中默念:「叉子、酒瓶、燭台」,文明高度發展下的繁複儀節來到盡頭,下一瞬間,災難彷彿彌賽亞降臨,挽救女僕於無盡的細節迴圈中,叉子、酒杯、燭台,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訶夫……被風暴捲成碎片,意義瓦解成廢墟。
從煤炭到核子,能源漫長的進程,在災異前只是一瞬。廢墟中的餘生,青草仍瘋長,花怒放,水自流。
最迅捷的一種死亡
●童偉格
阿運:
我印象最深刻的原爆現場描述,來自《廣島末班列車》,在其中,作者裴列格里諾(Charles Pellegrino)用一整章的篇幅,慢速重理了那致命半秒內的細節。對他而言,原爆可簡單形容為「恆星的短暫重生」:以投在廣島的「小男孩」為例,當炸彈內部的反應鈾開始裂變,「在那1.2磅、兩茶匙的體積內,幾乎所有在宇宙生命中曾經存在過的元素都立即重新誕生,但許多也迅速遭到毀滅」。於是,整個事件亦可複雜地描摹成某種漫長的重逢。因為原爆創造者,人類,「流動在他們血管裡的碳就像鈾一般是星體的塵埃」,而很久以後,當人類在一顆孤星上所歷的總體文明,終於讓他們學會如何再次純化宇宙創生時的原始殘留物,並組裝成炸彈時,他們就像是總體倒轉了時間;因為「炸彈核心的每個鈾235原子,早在46億年前就存在於超新星的核心中」。
這顆恆星被重新造出,妥善安眠,空運到城市上空投下,再被準確喚醒、復生與寂滅,只為了完成一個目標:無差別毀滅能量所能追及的一切。如妳前信所述,它釋出的光爆,溫度高過太陽,衝擊波超越音速。從原爆點向外擴張,形成所謂「死神的同心圓」,它瞬間熔化鋼鐵與土壤,將河川,肉身與一切全數蒸發,抬升,散進同溫層,化作數公里外,下在其他倖存者身上的黑色暴雨。而更超越人類經驗的是,那光爆激發種種放射線的重複吸收、驅散與極化,形成不可測的彈道網,於是「一個人即使在閃光降臨時身前有道屏障」,「還是會遭到從四面八方散射而來的輻射線穿透」。
它創造了「人類歷史中最迅捷的一種死亡」:在人能意識到自己將死之前,他全身血液已然沸騰,神經已經停擺,而骨與肉也早就分離了。它亦翻新並延長了「死亡」的定義:如果一個人能倖存,在未來,他將發覺,早在高熱與衝擊波之前,那不可測的彈道可能早就擊穿他的臟腑,無可救藥地鏤空了他的生命。
1945年8月6日上午8點15分,廣島鈾彈;9日上午11點2分,長崎鈽彈。兩次原爆,合計瞬間取走十餘萬人性命(絕大多數是平民);後續死亡,則難以準確計算。而或許,並非難以想像:在原爆過後,美日官方的立即反應,是各自在傳播場域裡,對事件進行「默殺」。10日,杜魯門透過廣播,對美國民眾宣布波茨坦決議,並泛談戰後歐洲新局。通篇講稿,只提及一次廣島原爆:總統「希望以這次出擊來儘量避免平民傷亡」,並「感謝上帝將這份責任交給我們,而非我們的敵人」。15日,開天闢地頭一回,日本天皇直接向治下臣民放送「玉音」,以高貴文言,說「朕」,認為「戰況必不好轉」,為避免「日本民族之滅亡」暨「人類文明覆滅」,盼望臣民以「赤誠之心」,「忍所難忍」。平民必須透過翻譯,方能明白,那就是無條件投降的意思。
9月2日,虔誠為愛子祈禱、望祂讓此子「學會憐恤那些在重壓下失敗之人」的麥克阿瑟將軍,在東京灣密蘇里號軍艦上受降,並在後續十數日,對日本媒體發布連串新聞審查令,包括嚴禁分析輻射後遺症,嚴禁議論原爆行動是否有違國際法等;以及頗幽默的終極禁令:嚴禁提及審查制度的存在。此時距事件已逾月,更多殘酷而難解的傷亡,正以「X疾病」之名,從原爆地漫漶;對倖存被爆者的恐懼與歧視,正在日本境內赤裸上演。但看來,在官方視野中,一切不僅已經結束了,而且是結束在一派平和,與難免的一點微痛中。
23日,美軍開抵長崎。彼時,整片被弭平的浦上河谷,依舊遍地焚屍與骨骸;無有援護的蟻行者,仍垂掛皮膚茫然遊蕩,但顯然,這不影響勝利者心情。早於車諾比近半世紀,廣島與長崎立地成為人類史上,最早的兩個「核災」觀光區:封鎖線內,大兵在廢墟中,四處翻找原爆紀念品;封鎖線外,長官在「原子運動場」上舉辦「原子杯」運動賽事。這些健朗新人類,「使用了推土機清除廢墟,壓毀散在瓦礫間的遺骨」,「把死者的骨頭當成沙土對待」,且「把那些土壤運到下游地區,拿來拓寬道路」。這多麼形似他們對抗的納粹,對滅絕營焚屍爐清出之骸骨的作為。
1945年,如妳前信提及:布魯瑪(Ian Buruma)設為「零年」的人類文明史重置點,所謂「現代世界」的誕生時刻——也許,是誕生於勝敗雙方終於形似的殘忍中。代價,是近八千萬人之死;結果,是戰事的綿長延異。「人類創造及其文明」(我們對談的主題),如此對我而言,是某種在簡潔蒙太奇時,格外令我眩惑的怪奇卷軸。妳看:曾最受種族迫害之苦的猶太人,在1948年後,成為加薩走廊的種族驅離者;曾是種族滅絕營始祖的德國,在2015年後,成為收容最多敘利亞難民的國家。我們的「現代世界」,一個誠實說來,我猜想自己恐怕永遠無法完全理解的世界。
在這世上,我恐怕無法完全理解的人事之一。永井隆醫師:長崎原爆後,第一位重回浦上河谷定居的被爆者。在那死神同心圓內,他立起了「如己堂」小木屋。在小屋裡,他寫作,看診,記錄自己身上的輻射反應。他想將自己餘生,活得像是周遭終於又再現蹤的螞蟻、昆蟲,或野花之友伴。活成某種見證。1945年秋,浦上天主堂為八千多位在原爆中罹難的天主教徒舉辦追思彌撒,永井醫師在儀式中發言,表示「他堅信那顆炸彈落在長崎,全是上帝的旨意,讓全日本最大的天主教徒聚集處可以犧牲自己,結束戰爭」。但其實,長崎原爆罹難者,多數並非天主教徒。
之二。離開濱海公路,沿核二廠牆外便道,繞過整座電廠往山上走,會抵達一處只剩零餘人家的聚落,從前從前,母親曾帶他回訪過。一些年過去,他不常想起曾從那裡遠眺過的海,大概因為從那裡遠眺,讓一切顯得侷促,使他記起:這真的就是一座不大的島。大概也因為,那海會提醒他,一個多年以後,出現在他腦中的瘋狂念頭。
「那擁擠於彼岸悲慘哀吟,那驟雨暴風中翻覆的驚魂,全都給我!」他想說,因為島是這般小,所以,就讓電廠除役後,如計畫改建為核廢料儲存場,且將四方核廢料,全都運來安置吧。就讓一切人們想望的昔時家園與生活,在未來都能原地復甦,只除了他的家鄉。就讓家鄉以其掏空內裡,收羅一切自有時空以來的殘餘物,一如他記憶中,家鄉的始終。
下期《文學相對論》預告:陳育虹VS.楊小濱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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