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覽車開了五個鐘頭吧,才從恆山馳至大同市的西郊。這是旅行團最後一處景點──雲岡石窟,也是重頭戲。
景區口寒風凜冽,比恆山上的懸空寺更冷。團員說約莫是景區的大水池,降低了氣溫。大家拉高外套領口,手插口袋,半縮上身,往溫暖的大廳奔去。
穿過大廳,登上石階,綿延一公里的巨幅石窟盈滿視線,土色基調的石柱、石門、石洞,那美實在難落言詮,氣闊、壯美之類的語彙,都不足以百分之百形容眼前的風景。看著看著,倏忽閃過小時候讀過的《文化苦旅》,余秋雨說賞莫高窟時,看那矜持的美像「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雖然分居不同石窟,我似乎也能領會那樣的意境,千年古蹟宛如凝在琥珀內的故事和藝術。
然而,當美觸碰到心坎深處,迎面突然劈來突兀畫面,某區石窟正在修葺,外頭搭著大片鷹架,讓窟洞在後方若隱若現。我忽然從陶醉裡醒了,徹徹底底。那一瞬瞭然千年生命本來就會起伏、會殘缺,需要縫補。
導覽員解釋:雲岡石窟當年為了雕刻的便利性,選擇使用硬度相對低的石頭,使得神像面貌容易因風化而模糊,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在於山西長年來的煤礦產業,煤渣汙染空氣,伴隨水氣落成酸雨,破壞石像。原因之三,過重的煤礦車經過,且每天高達兩萬輛,卡車震動地面,同樣極具破壞力。再加上為了觀光,他們在景區入口造了大片人工池,煤渣、震動和水氣讓石像風化得更加迅速、嚴重。不過,政府已經通過相關法規,禁止煤礦車靠近,減緩風化。
在還沒了解歷史之前,我已經先曉得了什麼叫破壞。
導覽員轉回正題,重點介紹石窟。雲岡石窟現存的主要洞窟大部分是北魏文成帝和平年間(460-465)到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動工的,有兩百五十座龕窟,五萬多尊神像。
不過,石窟的故事,得先從文成帝之前談起。
在文成帝之前,整個國家剛歷經長達六年的滅佛,當權者太武帝不再延續南北朝以降的佛教傳統,轉信道教。某回他路經一座寺廟,發現裡面竟藏有兵器,頓時勃然大怒,昭告廢佛政策。據說晚年他生了場大病,將病因歸諸滅佛報應,後來還在遺詔中特別立下:要後人造一尊以自己為摹本的佛像,以示懺悔。
文成帝時,高僧曇曜選擇了較為平整的山壁開鑿了五座石窟,就位居現在雲岡石窟的中段。那尊貌似太武帝的佛像就位於第十八窟裡,高約一千五百五十公尺的巨佛,身披千佛裟。不只袈裟上面布滿精緻的千佛,外面的石壁上也遍雕小型佛像。聽說這些佛像原有金箔,沐浴陽光裡,整片牆會璀璨耀眼。
這裡的佛像大多複刻帝王相貌,又比方最有名的露天大佛,是北魏開國元老拓跋珪的翻版,第十六窟的釋迦摩尼則複製文成帝。看神像,其實也是看帝王的家族相簿,鮮卑人的面貌。我記得在出發前,小白要我特別注意大同人的相貌,「大同人的樣子不太像漢人,他們是鷹勾鼻、臉較瘦、皮膚偏白,是典型鮮卑人的長相。」然而,我始終沒有機會見到任何一位鮮卑人,唯一的鮮卑人印象源於神像。
我們跟著導覽員的腳步進入第一窟、第二窟、第三窟……。洞窟的天頂、梁柱、壁面全都鑿雕佛像,每幅作品都雕著一個佛經故事,譬如悉達多的出生,釋迦成佛。導覽員說:石佛身上原都繪有斑斕色彩,有些斑駁。留下淺淺淡淡的時代色調。
觀光客絡繹,把旅行團隊伍拖得長長,我聽不太到導覽員的聲音,失落掌故,卻被細緻的雕刻吸引。佛像有尋常可見的盤腿坐姿,也有小腿交叉的交腳式善跏趺坐,據說這種坐姿源於中亞。佛像的站立坐臥,光姿勢已看得眼花撩亂。
可惜這裡終究難避損毀,文革的足跡千山萬水,那不是風蝕,緩慢地讓神像五官喪失;而是直接敲破牆面、鑿斷佛手,硬生生地,充滿暴力感。偏偏所有的鑿敲都無法被修改,無法被重來,只能美和醜並陳,謳歌和嘆息並存,逃不開,一切都化為歷史的沉積物,刻骨得無以迴避。即便導覽員多麼簡潔俐落,一語帶過那些人為毀壞。
傷疤永遠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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