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論》完全使用手冊:版本、系譜、爭議與當代價值 人人都需要的《資本論》完全使用手冊! 理解為什麼馬克思今天仍然是重要的靈感來源! 《資本論》之所以具有經典的地位,正因為不論從哪個時代、哪個學科的角度切入,都能在書中找到對話空間,讀出前人未讀出的新意。 ※ ※ ※ 自序 什麼是經典?先說兩則故事。 美國社會學巨擘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學生流傳一則故事:不論再怎麼忙,帕森斯每年一定會挪出時間重讀涂爾幹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思索「社會學是什麼」的根本問題。 法國人類學大師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在他那本文筆優美如詩的《憂鬱的熱帶》中則說,每當他要思考新的社會學問題,總會先重讀幾頁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和《政治經濟學批判》。 我當然無意以上述兩位宗師級人物自況,但對我來說,《資本論》確實具有類似的地位。我在大學部及研究所的課程曾多次重讀《資本論》(但很可惜,只有第一卷,至今還沒有機會帶學生讀完二、三卷),幾乎每次重讀都有新的感受與收穫。這是閱讀其他經典少有的經驗。 我認為《資本論》之所以是經典,主因有二。首先,《資本論》的影響力幾乎遍及所有人文社會學科,不論是否同意馬克思的方法或論點,它始終是許多研究者「影響的焦慮」(借用Harold Bloom的用語)的來源之一。其次,由於《資本論》的內容異常豐富,不論從哪個時代、哪個學科的角度切入,幾乎都能找到對話空間,或讀出前人(還)未讀出的新意。這也是我選擇以《資本論》為寫作主題的主因。 華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近來接受訪談時,給了年輕人中肯的建議:要盡量閱讀馬克思本人的著作,而不是閱讀「關於」馬克思的著作(Wallerstein, 2018)。雖然這本書也是「關於」馬克思的作品,但我的寫作風格是盡量引用馬克思的原始文句(當然是譯本),而不是由我代言或「超譯」。我希望透過這種行文方式,能讓讀者或多或少接觸到馬克思作品的精華。也因此,所有我完整引用的文句段落皆有深意存焉,盼讀者能細細品味。 過去一年來,台北哲學星期五、聯經出版公司、東海大學社會學系、香港馬克思節(Marxism Festival HK)、成功大學圖書館都曾邀請我以《資本論》為題演講。感謝這些單位的邀請,以及多位聽眾在現場及會後的提問與交流。希望這本書沒有辜負你們的期待。 謹以此書紀念馬克思誕生兩百週年。 ※ ※ ※ 內文選摘(節錄) 第一章 導論:「嗨!我回來了!」 使實際的資產者最深切地感到資本主義社會充滿矛盾的運動的,是現代工業所經歷的週期循環的各個變動,而這種變動的頂點就是普遍危機。這個危機又要臨頭了,雖然它還處於預備階段;由於它的舞臺的廣闊和它的作用的強烈,它甚至會把辯證法灌進新的神聖普魯士德意志帝國的暴發戶們的頭腦裡去(Marx, 2017a: 14)。 馬克思作品受重視的程度,大致與經濟的興衰呈現「負」相關。十年來陸續出現的次貸危機、歐債風暴、國際政治經濟動盪,乃至全球日益嚴重的社會經濟不平等及其引發的「另類全球化」(altermondialisation)運動,都在多國掀起了「馬克思熱」。這類「回到馬克思」的呼聲,也反映在學術界的出版活動。近幾年陸續出版幾部有份量的馬克思傳記(Sperber, 2014;Stedman Jones, 2016;Musto, 2018;Liedman, 2018),就是明顯的例子。 馬克思最重要的代表作是《資本論》。這股馬克思熱,也理所當然地讓《資本論》再度成為學術、政治與社會運動界關注的對象。舉例來說,各種社群媒體使用者經常轉發或評論知名馬克思主義地理學者David Harvey的線上《資本論》課程。 又如2007-8年金融危機時,《資本論》甚至成為德國的暢銷書和聖誕禮品。當時德國還出版了一本熱銷的漫畫馬克思傳記,書名是《嗨!我回來了!》(Grüß Gott! Da bin ich wieder!),相當生動地傳達了晚近的馬克思熱。最有意思的,或許是2015年的威尼斯雙年展。該年主題是「全世界的未來」(All the World’s Futures),在六個半月的展期內,策展人Okwui Enwezor邀請藝術家到現場朗讀三卷《資本論》,並策劃了一系列與《資本論》有關的活動。Enwezor說,「我把馬克思帶來雙年展,因為他正在對今天的我們說話」(Favilli, 2016: xvii)。 台灣也有類似的現象。近幾年來,從左翼視角針砭資本主義體制的著作,如Thomas Piketty的《二十一世紀資本論》(Piketty, 2014)和Harvey的《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資本思維的瘋狂矛盾》(Harvey, 2016, 2018)都引起不少讀者的注意;2014年Piketty來台的訪問甚至座無虛席,儘管我在當時也指出「他的研究取徑與理論架構和馬克思幾乎沒有共通之處,《二十一世紀資本論》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資本論》的延續或更新」(萬毓澤,2014)。但可惜的是,一般讀者對《資本論》本身的興趣似乎不是很大。 台灣解嚴前後,對馬克思的研究已逐漸不再是禁忌,民間及學界也開始引進「西馬」、「新馬」、「後馬」等各種思潮。馬克思的《資本論》中譯本就是在這個氛圍下,由時報文化出版公司在1990年引進台灣。但三十年下來,保留在學院內的馬克思學說已顯得貧弱蒼白。社會科學界大概已沒有任何學科會指定學生完整閱讀《資本論》,更不用說《資本論》的各式手稿了。即使是將馬克思視為「古典三大家」(或四大家)之一的社會學,通常也只要求學生閱讀《資本論》第一卷的一小部分,瞭解「價值」、「使用價值」、「商品拜物教」、「原始積累」等概念。馬克思呈現的面目,主要是一個對資本主義扭曲人性發出不平之鳴的「異化」理論家,或對無所不在的「商品拜物教」進行文化批判的哲學家,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卻缺席了。 要求學生通讀《資本論》三卷的學科或課程,恐怕如鳳毛麟角了(學生私下組織的讀書會不在此限,包括筆者大學時代參加的社團)。 2017年是《資本論》第一卷出版一百五十週年,也舉辦了多場國際會議討論這部經典。比如說,2017年5月,加拿大約克大學(York University)主辦了「一百五十年後的《資本論》」國際研討會,討論《資本論》的當代價值。會議主題包括《資本論》在全球的擴散與繼受、《資本論》的政治意涵、超越勞動與資本、新的批判基礎、拓展《資本論》的批判、未來社會的要素、過去與現在的資本主義等。2017年9月,倫敦大學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London)也主辦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在今日」國際會議,主題則有「危機」、「帝國主義」、「反資本主義鬥爭」、「資本的未來」、「勞動及其超越」等。這些主題充分反映了《資本論》的豐富內涵及深遠影響:除了對批判當代資本主義提供源源不絕的思想資源外,還能為我們思考「資本主義以外或以後的社會」帶來啟發。 在國際上對《資本論》的討論方興未艾之際,台灣聯經出版公司也在2017年引進了《資本論》的繁體中譯本(中共中央編譯局的最新譯本,由我修改了十餘處翻譯)。本書算是延續了這股風潮。我希望盡可能全面地闡述《資本論》的寫作歷程、版本、結構與方法、戰後知識系譜、核心議題等問題。唯有透過反覆、多面的閱讀,才能讀出經典的底蘊,得到智識與實踐的啟發。 以下簡單介紹本書的章節安排。 第二至五章大致是我2017年為聯經版《資本論》撰寫的長篇導論,但有一部分改寫。在這四章中,我介紹了《資本論》的創作史與版本問題、恩格斯的編輯工作、《資本論》的結構與邏輯、《資本論》在二戰後歐美的繼受狀況,以及對《資本論》常見的誤讀。讀完這四章,應足以建立一幅以《資本論》為核心的知識地圖,以及一套理解《資本論》的方法論。這四章中以第三章〈《資本論》的結構與邏輯:無三不成「理」〉最為困難。該章處理了大量的研究文獻,試圖勾勒出《資本論》的內在邏輯。限於篇幅,有些議題只能點到為止(例如馬克思與黑格爾的複雜關係),希望讀者能根據本書的討論按圖索驥。 第六至八章則是專為本書而寫,試圖從多重視角(文學、政治、經濟、歷史、生態)閱讀《資本論》。 瀏覽過《資本論》第一卷的讀者,應該都會對馬克思的文采與廣博的文學知識印象深刻。在論戰著作《福格特先生》(Herr Vogt,1860)中,馬克思更是將文學素養發揮得淋漓盡致,在書中不僅援引了莎士比亞、但丁、西塞羅、維吉爾、塞萬提斯、哥德、海涅、拜倫、席勒、伏爾泰、雨果等經典的對白、情節和人物,更信手拈來,穿插了許多中古高地德語(Mittelhochdeutsch)的詩歌作品。Musto(2018: 125-6)說得很好:馬克思之所以對《福格特先生》這種相對次要的作品耗費不成比例的寫作精力與修辭技巧,反映了馬克思人格中兩個重要的面向。首先,是他「終其一生都極為重視作品的風格與結構」,且對論敵作品的平庸乏味深感不耐;其次,不論對手名氣地位如何,他總是試圖「摧毀對方」,盡可能「讓對方無法反駁自己的主張,以迫使對方俯首稱臣」。而運用(近乎炫學的)文學知識與修辭來強化論證的力道,正是馬克思在古典社會科學家中獨樹一幟的風格。 本書第六章就是試圖從文學的視角來解讀《資本論》(第一卷)。莎士比亞是馬克思最欽慕的作家,《資本論》第一卷也不時穿插莎士比亞的文句,因此這一章就從討論莎士比亞開始。讀完這個部分,相信對文學涉獵不深的讀者也會想借閱莎士比亞的著作集,認識一下馬克思眼中「最偉大的戲劇天才」;有文學背景的讀者,則能貼近另一個面向的馬克思與《資本論》,並更認識其文字風格。除了莎士比亞,還有但丁。我特別引介了加拿大學者William Clare Roberts精彩的近作《馬克思的地獄:《資本論》的政治理論》(Marx’s Inferno: The Political Theory of Capital)。由於Roberts試圖將《資本論》第一卷解讀為現代版的《神曲》,我將介紹他如何在《資本論》第一卷和《神曲》之間建立起嚴格的結構平行關係。熟悉但丁的讀者不妨自行判斷Roberts的論證是否合理。 第七章則試圖讀出《資本論》及馬克思部分其他著作的政治意涵。我仍然花了不少篇幅與Roberts的《馬克思的地獄》對話。Roberts從新共和主義的角度,認為《資本論》勾勒出一種「無支配」(non-domination)式的自由觀。我一方面肯定Roberts的解讀,但也指出其不足。對我而言,馬克思的自由觀仍然有強調「追求自主」、「自我實現」、「(集體)自主」的一面,也就是「積極」自由的那一面。第七章之所以多費了些筆墨討論馬克思的自由觀,主要是因為許多人習慣將馬克思(主義)或左翼視為追求「平等」,而右翼則重視「自由」。但將「平等」與「自由」割裂並對立起來,對馬克思而言是不可思議的。馬克思和恩格斯投入的共產主義者同盟於1847年9月出版機關刊物《共產主義雜誌》(Kommunistische Zeitschrift),發刊詞有段文字如今已不太為人所知: 現代無產者的目的……是要建立一個使每個人都能自由而幸福地生活的社會。……我們不是主張消滅個人自由(persönliche Freiheit),並把世界變成一個大兵營或一個大習藝所的共產主義者。誠然,有這樣一些共產主義者,他們只圖省便,認為個人自由有礙於和諧(Harmonie),主張否定和取消個人自由。但是,我們不願意拿自由去換取平等。我們堅信,而且在下幾號上還要證明,任何一個社會都不可能比公有制社會 有更大的個人自由。(Schapper et al., 1983: 122, 124) 諷刺的是,在二十世紀流行的反而是這些觀點:「共產主義社會中的個人沒有地位」、「馬克思設想的後資本主義的工人聯合體是一個破壞自由的社會、一個沒有公民權利和政治保障的壓迫政權」(Musto, 2015: 513,中譯略有修改)。透過與Roberts等人的對話,我希望讀者更深入理解《資本論》的政治理論(political theory of Das Kapital),尤其是與「自由」有關的理論觀點,而不是將《資本論》視為單純的經濟著作。此外,第七章也討論了《資本論》的政治(politics of Das Kapital)。我分析了政治因素與《資本論》寫作歷程的交互影響。閱讀本章,讀者會更瞭解馬克思投入的政治運動(特別是他與憲章運動左翼、第一國際的密切關係)如何影響了他的寫作,而他的寫作又如何回饋到他的政治實踐之中。 第八章則是處理晚期(《資本論》第一卷出版後)的馬克思,核心問題有二。一是恩格斯對《資本論》的編輯工作是否影響、如何影響後人對馬克思的理解,尤其是馬克思重要的經濟理論遺產:「危機理論」?二是馬克思為何始終未能寫完《資本論》?甚至讓部分論者有「逃避《資本論》」之譏?我試圖刻畫出這樣的圖像:馬克思晚年並沒有放棄《資本論》的寫作,但透過大量的閱讀與筆記(古代社會史、歐洲史、東方社會、自然科學……),他既延續了政治經濟學的寫作計畫,又在眼界上有所提升。於是我們看到,晚年馬克思的史觀更為開闊,甚至納入了生態視野。 最後是三點提醒與說明。 其一,凡引用馬克思中譯文處,我都盡可能對照了原文(多為德文,少部分為其他語言),並在必要處列出原文或改譯。若要深入掌握馬克思,不能不重視語言問題。 其二,本書不是三卷《資本論》的「入門」、「導論」或「要點整理」,而是試圖追溯《資本論》的寫作歷程、版本、結構與知識系譜,並從多重視角展開解讀。 換言之,本書極嚴肅地將《資本論》當成「經典」對待,設法讀出新意。如果您完全沒有讀過《資本論》,可能會覺得本書過於艱澀,因為我不斷透過各種學科及語言的文獻來與這部經典對話;但如果已經對《資本論》有初步認識,相信您可以在閱讀的過程中體會這部經典的廣博、深刻與歷久彌新。 其三,本書不是「社會學」著作。雖然我在社會學系任教,但學科邊界對我而言意義不大。您在本書中可以讀到與社會理論、政治經濟學、政治思想、社會科學哲學、學術史等各領域有關的討論。我樂見讀者依自己的興趣「各取所需」。但既然本書不是入門書,您也得有「各盡所能」、悉心閱讀的心理準備。借用(Liedman, 2018: xii)的話,我希望,透過本書對《資本論》創作史、結構與邏輯、版本與影響的耙梳,再佐以政治、經濟、文學、歷史、生態等多重視角的燭照,能讓您不僅認識「那個時代的馬克思」,也能理解「為什麼馬克思今天仍然是重要的靈感來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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