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幾個人,一直都互看不順眼。
從小時候,他們經常在演講比賽碰到面,有時候是這個人得第一名,過了幾年,被另一個人超過去。
大學時代,他們各自帶著自己學校的辯論社,一路打到國外,還在國外場子翻過桌子。
後來,他進入電視台,很快竄成主播。那個年代還沒有這樣又年輕又帥氣的主播,他馬上被譽稱為「電視一哥」。
而其他幾位,顯然也仿傚他的竄升之路,竟然紛紛進入電視台,也紛紛成了主播。後來他和另外這四位被譽稱為「電視五虎」。
從「一哥」到「五虎」,他很不是滋味。他們幾個人被放在螢光幕前面比較,就這樣過了十幾年。
他們,都老了。
後浪,湧上來了。
當年他是第一個當上主播的,卻是第一個被換掉的,只好黯然離開,尋求第二春。
此時的他,人生開始窮困潦倒,還好,遇上貴人,被延攬到大集團做策略長。
萬萬沒想到到那邊,另一個主播早就是兼任總經理──沒錯,這家老闆特別喜歡主播。
待了一陣子,他又離開了。
這一次,他終於「看破」一切。
他發現,他一生都在努力的和這些人競爭,他不但自己努力當一隻「虎」,還努力的去「監控」其他四位「電視五虎」,每天打開電視,都在注意這些人的動向,偷偷觀察他們在做什麼事,現在他終於「看破」了。
讓他「看破」一切的主要原因,也是因為他落敗了。他是所有主播裡面第一個被「刷」出去的,他也是所有主播裡面第一個失業的。
所以,他以「看破」為理由,自請到遙遠的某國度,擔任那地方的業務開發員。
他在那地方,沒有什麼成就,但是非常快樂;他當作他已經死了,沒人知道他過得怎樣。他40幾歲結了婚,50幾歲老來得子,到了60幾歲他突然又開始有點懷念以前的生活。
這時候,他突然發現,他得了癌。
國外醫療不如亞洲,他回國了。
狀況嚴重,他進了故鄉最好的一家治癌醫院,故鄉真好,他很訝異,這些醫生、護士,只要大約是50歲、60歲的,每個人都還認得他。
親切的稱呼他的名字。
還有人模仿他當年的聲音。
突然間,他重新感受到榮耀,他幾乎忘記後來他為何離開家鄉一切憤然出國。
原本這故事就要結束了,他在這些老醫生老護士的簇擁下離開人世。
但,不是這樣子。
某天,一位之前的部屬,帶了鮮花和水果,前來探望已經非常非常虛弱的他。
「你……還好嗎。」部屬問,一邊把花和水果小心翼翼放在空蕩蕩的桌上。
「大家都知道你回來一陣子了,都想說,很久沒看到你,想要來看看你。」
他聽了,心裡一想,或許他病危的事已經傳出去,大家來見「最後一面」。
「我們約好今天下午,你OK嗎?」
他一聽,突然愣住。
今天下午?
他頓了一下,問一下以前這位部屬,哎,那位,那位,那位,他們會來看我嗎?
他一一點名「電視五虎」。
他說,他要裝扮一下!
這副狼狽德性不行,別讓他們看扁他了!
「你別這麼激動。」部屬見他虛弱的身體突然直起,連忙扶住:「不必裝扮了,他們早已不在了!」
不在?
什麼意思?
他滿臉疑惑的看著部屬。
「他們這幾年相繼過世了。」部屬說:「那個蔡虎、王龍,都過世了。張豹和趙狼去年剛走了。都死了啦,都不在了!只有你還活著!你要繼續活得好好的,知道嗎!」
他耳朵被部屬喊得有點耳鳴,這消息不太真實。
他們都死了?
怎麼可能?
是因為主播的壽命都不長嗎?還是他們真的已經蠻老的了?
他再回想這句話,笑了起來。
「你贏了啦!」
他再重覆一遍給自己聽,告訴自己。
今天開始,再也沒有那些人,他贏了啦!他們不在,而他還在,過的每一天,他都是贏的;雖然他正在和絕症奮鬥,但每多活一天,他就「多贏」一天啦!
他送走部屬,自己兀自發呆。人生好像跑馬燈,他在腦中放映了一小時。
他笑著。
笑了很久。
這時候,又有人推門進來了。是他的姪孫女。
「伯公,您還好嗎?」她天真的問:「我爸爸說你在電視台工作,我想問問,什麼是『電視台』?那是什麼東西啊?」
喔?
現代的小孩,竟然不知道電視台是什麼東西?
他想也對,現代小孩看電腦,看隨選視頻,看Youtube,看手機。曾經如日中天的電視和電視台,到了現代已經一起被淘汰了。
電視五虎,也一起被淘汰了。
他咳了一咳,想說話,卻沒有力氣。
他想向眼前的下一代說明一下什麼是電視台,還有當年他是多麼威風,卻找不到辭彙。
才在喉間咕噥了兩句,小女孩覺得無趣,又跑出去了。
跑馬燈在他腦裡再閃過了一次,他終於發現,他這輩子如此忙於競爭的做各種「大事」,好像忘了做一件「小事」─—
這件事,到了人生最後,反而變成是最重要的。
而這件事,沒有一個人做到。
一陣劇痛把他往下拉,眼皮強迫闔上。他不依。
但這一次,他必須走了。
他終究還是「輸」了。輸光光了。
做一大堆當下很了不起的大事,贏了,不如做一件會長長久久的小事,譬如長期拍照,收藏,保存,出一本回憶錄,寫日記之類的。
只做大事,忘了做小事,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人都是這樣「輸光光」的離開人世的。
今天開始做一些愈久愈珍貴的「小事」,你就是人生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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