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合境平安》
內容簡介:創作需要天分、努力與視野,明確個性更是不能欠缺,而我從小就是一個愛跟神明大小聲的孩子。故事從天而降,想像隨機增生。「六十天的長假要開始了,再過一年,麵攤緊鄰的廟宇將會打掉重建,我會離開山村晨起通勤讀書,但請記得我們相約就是在廟邊,一個通向舊世紀也通向新世紀的會面點。」
《合境平安》是楊富閔的創作宣言。全書思緒沿著曾文溪迤邐而行,作者以其風格化的敘事聲腔,帶領你我重返故事的現場,遇見「文學」發生的每一個關鍵時刻。楊富閔談天說地。他在私佛仔神壇寫作業,在聖誕樹王公下、平安橋上,送迎人事的起承轉合。滴血的白公雞、熱情的紅毛猩猩,替他捎來神秘的暗碼。他來到鄉道,送別文轎武轎的離場。有時若無其事亂入遶境隊伍,有時獨自一人走一段路。
從小在媽祖廟邊長大的楊富閔,再度靜定架起寫作的方桌,任由語言符號在播音間、小便所、許願池顛抖跳躍。踩高蹺蹲低跟你擊掌,打瞌睡的八家將偷偷笑了一下,而清晨來到家門彎身飲水的五營兵馬,多麼溫柔,多麼美麗。
《合境平安》是晴天霹靂的文學承諾。楊富閔寫著:「《合境平安》處理的是我熟悉且寶愛的題目,一面賡續、裂變民俗敘事的模式,同時深化虛與實的技術。創作者一定要有自己的創作論。」
作者介紹:楊富閔,出生臺南,喜歡酪梨牛奶與老舊報刊,目前是臺大臺文所博士候選人。研究興趣為文學寫作與語文教育。2017年原著小說《花甲男孩》展開跨界改編,推出電視、電影與漫畫。榮獲「第53屆金鐘獎年度最佳戲劇」等獎項;2019年《我的媽媽欠栽培》由臺北市立國樂團、TCO合唱團與無獨有偶工作室,聯手製作《臺灣歌劇:我的媽媽欠栽培》。2020年,楊富閔作品同時獲選「21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2000-2020)」小說類與散文類。持續努力寫成一個老作家!
搶先試閱:〈聖誕樹王公 〉
某種典型的鄉土敘事是這樣的:應該有一棵老樹,老樹下擱置幾張塑膠椅,講究一點,樹的底座是用水泥漆成一個圓,如此也可拿來坐躺。樹邊或許還有一間小廟,多數的人會說它是土地公廟,但我以為它是東西南北、五營小屋的機率更高。樹下似乎是個故事交易所在,時常聚集許多老大人,且以男性為主;再多一點,總會提及樹下攤販即景,往往就是黑輪伯香腸伯等,而若要增添當代元素,就會有看護與輪椅與長照的老人。連我自己都寫過以上提及的類似的場景。
以下我要告訴你一棵老樹的故事,它是老樹,卻未必可以稱公,樹下沒有老人搧扇,也沒土地公廟,卻曾短暫成為鄉間熱點。如同現在一排開花的花旗木與阿勃勒,網路消息擴散之後,很快即會引來騷動,我則是曾經遇過一間西洋童話般的尖頂小木屋,以及一棵爆紅的龍眼聖誕樹。
那棟小木屋蓋在通向曾文溪的產業道路,路並不寬,行車也少,大人眼中就是平時小孩少來的所在。小六那年我擁有第一台變速腳踏車,時常沿著溪流的走勢,不知東西南北的晃蕩,每次經過這小木屋,我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心想哪裡來洋派人家,在這荒郊野外搭建一整座的浪漫滿屋。看那木門的花環、古老的地燈、後院的草皮、草皮上的鞦韆與搖椅,喔,還有加入一點在地元素,就是一個園藝造景常見的小池,猜想裡面養有幾條錦鯉。
我的視線只能僅止於此,一切太像路過的截圖,鄉村溪邊風情的jpg,怪的是從來沒有看人出入,大概平時住在外地,這處只是拿來度假。然那棟小木屋種有一棵老樹,位置很怪,卡在屋身與後院之間,大概是蓋建的時候不捨移、不能移或者移不走的。並非開花的時節,我一眼就認出它是一棵龍眼。它在我眼前目前卻是一棵聖誕樹。
小木屋主人把龍眼樹布置成了聖誕樹,騎車經過可以看到主樹幹與分岔而出的枝幹,團團圈起來各種線路,因為沒有關電的緣故,白天也在閃閃爍爍。第一次看到這種土洋混種的聖誕樹,我的反應相當冷靜,以前學校節慶也會牽起複雜的線路,繞著鳳仙花圃編織而成一些奇怪的英文字母,還舉行點燈儀式。明明我們學生只有白天待在學校啊,記得主任還請學生幫忙,弄得大粒汗小粒汗,後來家長去電反映說這樣傷害植物,同班人馬又火速拆得精光。
這棵龍眼乃是老欉龍眼,不知這些霓虹燈泡,是否讓它感到很不舒服。除了燈飾,還有一些簡單掛飾,比如遠遠看去像是迎風飄揚的卡片、杖狀J形棒棒糖、巧小的鈴鐺。因為私人住所,外人止步,只能遠遠看著尚能辨識的微弱光芒,電流一般的提醒著我:聖誕節要到了。
購入變速腳踏車,那年是民國八十八年,一九九九年,冬天,最後一次要寫聖誕卡給小學同學。我常一買就是二十幾張,比較貴的寫給最好的朋友,設計太美的通常忖度半天,最後誰也沒寫,留給自己當成擺設。我們班上才二十幾個,若再加上學弟妹,每年至多發出二十幾張,我也約略回收二十幾張,我對自己的人緣很有信心,一路以來業績相當不錯。謄寫聖誕卡的季節,當時在鄉間還不常見到聖誕樹,不像現在公務部門一到十二月也會開始張燈結綵,入口都會養一棵聖誕樹,擺到過年初九天公生都還忘記收回來。在我眼前這棵裝扮成為聖誕樹的龍眼樹大概也很無奈,可是溪邊長出一棵聖誕樹的荒唐新聞,很快就在鄉間傳開。如同現在網路常常出現的網美場景,當年許多家長聽聞這棵龍眼聖誕老樹,全部聞風前來。母親公司距離此地不遠,她即是從同事口中得知,比我還要興奮地約我晚上要去看看。
我們母子極少夜騎出門,何況還是溪埔地段偏僻區域,住家相距幾百公尺,一路上都是空的古厝、黑麻麻的果園,以及年代久遠的墳墓。我們家從不過聖誕節,聖誕節在日曆紙上寫的是行憲紀念日;我從小也沒聖誕禮物,以前鄰居嬸嬸疼小孩,特地用襪子裝滿糖果,隔天帶到孩子面前,一臉吃驚像是聖誕老人來過,我們母子在旁加戲演出,我那堂弟瞇眼笑得好樂。從小我對聖誕二字相當敏感,主要來自神明做壽都用四字聖誕千秋── 我是先會聖誕的台語,才知道Merry Christmas,後面這組單字,每次我寫卡片都會漏掉好多字母。
那個晚上,我們夜騎來看聖誕樹,越騎感覺路途越遠,母親並不知道樹木的真正位置,而我也沒有告訴她,其實白天我已獨自來過了。暗路兩邊盡是大面積的黑顏色,而前方遲遲沒有來車,後方當然也沒有車。我心想這路線是對的,母親邊騎邊講:聽說很多人來看啊,安怎沒有人影。
故事走到這裡,大概以為什麼鬼擋牆的套路就要登場,以及母子兩人即將落荒而逃,你只猜對一半。我們行在正確路上,只是騎過了頭,燈泡這麼搶眼,怎麼沒有看到?我們心中同時發出疑惑,母親甚至打算原路折返。她好堅持,而我已覺得太多太多了,一心要她繞到大路趕快回家,學別人看什麼聖誕樹啊。
隔天鄉裡傳出,那棵聖誕龍眼引起太大騷動,加上聖誕燈泡二十四小時轉啊轉,結果燒怕電短路,小木屋主人打算換上新貨,同時主人也被圍觀的孩童與家長嚇壞,如果故事發生在這年代,大概就會瘋拍打卡與上傳。小木屋主人聽聞消息,特地請假從城市趕回,偕同妻子從下午忙到晚上,所以情節有了一個理想的轉折。小木屋主人非常歡迎今後大家自由出入,同時記得夏天來摘又大又甜的龍眼。
我們母子得知這麼好康,起先兩人興趣缺缺,後來內心再生騷動。不停輾轉從別人口中,聽說燈泡面積越牽越大,以及不只一棵龍眼樹,屋頂、花園、鞦韆乃至牆垣,全都加碼布置。我們附近的幼兒園,據說已經包車要去戶外教學了。母親說什麼好看的啊,我自己去買個燈泡,門口那棵雀榕牽一牽,晚上開燈亮個半小時,這樣也是聖誕樹啊。母親說得沒錯,可是母親沒有身體力行。但我沒有想到,與母親動了相同念頭的家長,其實不在少數。大家開始有樣學樣。
那年冬天,我在鄉間看見許多發光的樹,高樹、矮樹,榕樹、芒果樹、造景小松、學校的黑板樹也披披掛掛,以及不知去哪買來真正的塑膠聖誕樹,這棵實在最沒特色。
那年冬天,家家戶戶都在述說他們的聖誕故事,展現他們的聖誕想像。好像正在舉辦聖誕樹布置大賽,這是我的創作課,而我剛剛負笈一所教會學校,隻身離開河階地上的楊家聚落。跨年夜的大白天,我就騎上新買的變速車,無目的地晃來晃去,從溪邊晃到山地,從聚落晃到營區。看那白天的聖誕小燈,亮得特別辛苦,閃閃熠熠,努力為我點亮邁向二十一世紀的最後一哩路。
紅蜻蜓說
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校園曾經短暫風行一種名為紋身貼紙的玩意。都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以前看到他人身上的刺龍刺鳳,下意識地將它們畫到黑道流氓光譜的一端,但是眼前此物畢竟只是貼紙,記得當時文具行與大賣場,你能想到的圖鑑都能推出紋身產品,要貼哪裡就貼哪裡。
那天夜市就來了專賣紋身貼紙的攤位,因為它家貼紙造型都是昆蟲圖鑑,而且特大隻,一盞鹵素燈泡打在頂端,攤位瞬間秒引趨光而來的大人小孩。有人在搶大蝴蝶大瓢蟲大蚱蜢,手工特別細緻,好像一貼上去,就能賦予什麼特殊能力的原始圖騰。
我不知道買紋身貼紙算不算壞學生?當天喜孜孜帶隊人擠人搶貼紙的其實是我們的母親。堂弟妹的年紀小,嬸嬸挑的都是可愛圖鑑,母親工廠在做電繡,她挑中的貼紙看起來超費工。大張二十,小張十塊,母親購物欲大爆發,她說不貼看水也很好啊,這是她工作一日的小確幸,再說現在這麼流行。
一回到家好像什麼實作體驗,客廳現場即刻端來一碗水,這又是什麼準備作法的大陣仗?母親是手作達人,水分掌握得宜,她總能貼得最準最正,畢竟一張貴桑桑,貼歪、糊掉那就害了。
那個晚上包括祖母在內,室內群聚將近十人。母親擔任主控,所有小孩列隊等她將所有昆蟲妥貼覆蓋,這又是什麼成年禮的私人儀式?叔嬸都在觀禮。看著自己的小孩高高舉起手臂── 這裡一隻獨角獸、那裡一隻黑天牛。
我也跟風紋了一隻,雖然心中有所遲疑,心想這是壞小孩才喜歡的東西,可是全家上下玩在一起,母親果然發現我的顧忌,直說唉呦沒關係啦,你好驚死。但見更小的弟妹個個像是變身進化二點零,大人們嬉鬧著,說要拿去貼曾祖母,可惜她的皮膚最薄,要是連皮一起扯下來會出人命;不然送她一隻大螽斯,課本說螽斯也是一種吉祥物,感謝曾祖母辛苦生了這麼多孩子。最後我就在手腕內側紋了一隻花紋繁複的蜻蜓,因為異常立體鮮明,阿嬤看到就說這隻田嬰真神。這是一隻紅蜻蜓,突出的眼睛像是長在手腕上的一對複眼,而那透亮的薄翼也印得一清二楚,母親得意的說── 水。
隔天早上,我們上學去了。升旗之際,很少說話的訓導主任突然登台,不知為何,劈頭罵起紋身貼紙,還說貼在身上,不三不四,即刻要求全部刷洗乾淨,黃色小帽的學生們,交頭接耳,不知眼前發生什麼事,但是擔任班長,剛好站在排頭的我嚇得雙腳會挫,難道是我們昨天的大動作引起學校關注嗎?那是初冬,我偷偷將手縮入袖口,深怕腕上的紅蜻蜓被看見,若是真的被抓到了,我該如何辯駁,這畢竟是母親送給我的祝福。
不知當天一同站在操場的堂弟堂妹,是不是和我一樣滿頭問號,站著直直發抖?我們今天各自佩戴蝴蝶與蜘蛛、蜜蜂與金龜,其中一個堂弟的蜘蛛超級大,被我們笑說是喇牙。訓導主任罵過來罵過去,卻講不出什麼道理,他好失態,而我只怕他靈機一動,要求老師進行服儀檢查。因為一些比較嚴格的老師,當場抓到幾位紋身男孩紋身女孩,而我腦袋想著,這些可是前晚母親的好手路,手腕的蜻蜓,是母親小心翼翼,沾水,撕紙,輕拍,一絲不苟,貼好貼滿。這是母力加持過的護身符。
那天上課,我的外套終日都不離身,中午趴著睡覺的時候,可以微微看到袖口內的蜻蜓暗影,好像牠也在說:我可以出來了嗎?而我心想不行不行。或許我該替牠取個名字,養在我的手腕,適時給我一臂之力。但是今天下課回家,我該怎麼告訴母親,她會不會衝到校找那什麼主任理論?還是晚上洗澡,自己默默刷洗乾淨?說不定日日忙得昏天暗地的母親早就忘記,忘記昨晚她曾送我一隻紅色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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