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20年五月,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長達半年的《黃華成/未完成》特展,分門別類,推出這位廣東才子、蓋世奇葩,一生所有的重要創意與創作,成為該館開幕以來,少見的精采大展,全面、完整又深入,堪稱回顧展或紀念展的典範。可惜,大約是因為新冠疫情的關係,符合國際最高規格的六個月展期,卻沒有引起多少注意。
▋一、謝幕偶遇在後台
1976年五月,我與《草根詩刊》同仁,不滿新詩的發表方式,只局限在報章雜誌。於是在台北新公園省立博物館,舉辦「草根生活創作展」,從大廳內到展館外,到公園裡到大街上,讓詩的發表,以各種不同的形式,滲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結果大受好評,讓全社同仁,精神為之一振。
大家決定一鼓作氣,在同年十一月,假耕莘文教院的舞台,舉辦「詩的聲音出版」發表會,針對裝腔作勢呆板無趣的新詩朗誦,革新一番,依照每首詩內容的不同,設計情節,把詩的精神,戲劇化的表演了出來。
例如我的武俠詩集《神州豪俠傳》中的〈驚醒一條潛龍〉,就是請復興劇校專攻黑頭大花臉的武生來朗誦,只見他一身黃天霸的打扮,手拿鋼鞭,一開口就是:「哇!呀!呀!」
各位前輩,諸位高手
請少安勿躁,請且慢動手,且慢慢聽我道來
在下兄弟敝人我,雖非壞蛋,然脾氣卻壞得很
實乃一名正派不容,邪道不許的狂徒
然後,他在手邊一張金屬折疊椅上,跳上跳下,用深沉宏亮的嗓音,配合詩的節奏與詞意,時而用鋼鞭擊打椅背,時而又把椅子踢起,旋轉飛身接住。最後,他大喝一聲道:
地球是第一個不透明,我是第一個透明
透透明明,我在不透明的地上,把該說的都盡情說盡
諸位!要是有不服氣的,就亮傢伙吧
廢話少說──看(那)——招
話聲甫落,他大搖大擺的走下舞台,提著椅子鋼鞭走向觀眾,贏了個滿堂采。
整場表演,最受歡迎的一場,是由社裡四位同仁表演我詩集《捉賊記》中的〈隱形記〉,全詩如下:
我站在這裡看你,你不看我
我站在那裡看你,你不看我
我耐心站在所有的角度所有的空間
看你——你都不看我
只有你才能看得到我,而你不看
你不看我,是因為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
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是因為
你不看我
你不看我,我就不存在
我不存在,哼!那你也就別想存在
你我都不存在了,嘿嘿,那所有的人也都……
無法存在
可是,可是即使一切的一切
都瀕臨不存在的危險
你還是不在不乎的不看我
不看看我
於是,我只好乖乖的站在這裡站在那裡
站在一切的內裡,看你看你
我只好把你看成一切,把一切都看成你
我只好把你的一切都看成,我自己
此詩我們安排了四人上場:一人在舞台上,面對麥克風,頭套大牛皮紙袋,手捧全開報紙,細聲細氣的念出全詩第一行前半句:「我站在這裡看你」。立刻,全場燈光關閉,由埋伏在觀眾席右側的同仁,高高舉起手中點亮的打火機,大聲念出「你不看我」。全黑的舞台上發出陰陽怪氣的傳來「我站在那裡看你」,埋伏在左側的同仁,立刻亮出打火機,大喊「你不看我」。舞台上念出「我耐心站在所有的角度所有的空間看你」,觀眾席正後方有人高舉打火機應聲大吼「你都不看我」。如此這般,在黑暗之中,四個聲音輪流把詩念完,獲得熱烈掌聲。
表演結束,在後台忙著收道具的我,忽然看到心目中的偶像黃華成,一頭鑽了進來,不免大吃一驚。他見了大家,伸出雙臂來,一一熱烈握手,恭喜連連說:「對!對!就是要這樣幹,才對!走走,我請你們消夜喝一杯,慶祝一下。」
對黃華成的熱情邀約,同仁們都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因為他當年已是大名鼎鼎的搞怪前衛藝術家,是傳奇性《劇場》季刊雜誌創辦人。在他的催生下,台北畫壇從1966到1976,十年之間,幾乎把戰前戰後歐美所有的藝術思潮及商業與非商業模式,都溫習了一遍,震驚藝壇。(圖1)
他哪裡知道,剛才演出的〈隱形記〉,就是以他戲劇性的藝術搞怪活動為藍本寫成的。
尤其是1966年,他在台北主辦「現代詩展」,成為台灣第一個觀念藝術活動;受到邀請的現代詩人藝術家如□弦、洛夫、周夢蝶、邱剛健、黃荷生、黃永松、張照堂,每人自選得意詩作一首,將之具象化,創作成藝術品參展。其中黃華成、黃永松與張照堂三人,以塗鴉現成物,製作觀念裝置展出。黃華成的作品如〈洗手〉、〈禁止隨地大小便〉及〈跳房子〉,都令人耳目一新,啟發無限。
展覽原定在台北西門町圓環展出,遭警察驅離後,被迫撤至台大校園大門附近,又遭校警驅離;最後只好移到偏遠的台大活動中心旁,在充滿荒草礫石的廣場上展出,持續了一個下午,就無可奈何的結束了。
那一年,剛剛入輔仁大學英文系的我,與同學聞風而至,卻撲了個空。徘徊在那個不知是前台還是後台的荒蕪空地,隱約間,好像還可以聽到藝術家隱形的吆喝與朗誦,現在面對滿眼猖狂野草,只能恨恨扼腕。
後來,只能在張照堂的黑白紀錄照片中,想像展覽的丰采,為之欽羨不已。1999年,美國、加拿大美術館聯合舉辦「1950-1980全球觀念藝術──原創點」回顧展,黃華成的友人應邀將上述作品重製再現,到紐約參加展出,留下歷史紀錄,慰他在天之靈。而當初,把他趕得無處可走不得不消失的那群人,早就已經全都自動消失不見。
「現代詩展」之後,十年之間,他專心於藝術創作,很少再與詩壇打交道,若非我多次在現代畫展上與他相識聯誼,他大約不會有興趣來看草根社的表演。
是的,我與黃華成的暫短交往,永遠梭巡在前台後台的朦朧地帶,雙方的言語不多,但惺惺相惜之意,則如荒原青苔,蔓延至今。
▋二、一頭九臂成一派
黃華成(1935-1996),廣東省中山人,1935年出生於南京,在上海度過童年、青少年;1949年,於戰亂中舉家遷台,定居台北。1954年,他考入師大美術系(47級),成了劉國松(1932-)的學弟。在校期間,他對現代文學與電影,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對「繪畫」的獨霸性,表示質疑與排斥,曾對同學莊□(1934-)表示:「我不要兜圈子,我要謹慎地跨出下一步。」
1958年,他入伍服預備軍官役,在楊梅當少尉排長,立志退伍後要拍電影,要「自編、自導、自演,可能的話,自己當攝影指導」;1959年,他被師範大學分發至中學為美術勞作教員,發覺興趣不合,待不下去;次年,他考入廣告公司,覺悟到「現代設計」才是現代藝術的起點,而且還有商業價值。
1961至1967年,他進入台灣電視公司,任節目部美工組美術指導,在存在主義的風潮下,閒時認真寫短篇小說及雜記。此時,他開始用「皇城」、「伊儂奴君」為筆名寫小說;用「BX」畫插圖;用「黃裕盛」攝影;用「金斗進」寫影評;用「黃去」、「末名」、「林旺」寫雜記;用「聞人」、「二川」寫劇本;用本名來搞他的一人「大台北畫派」,真是一頭多臂,自成一派。
1962年,黃華成聯合師大美術系校友舉辦「黑白展」,率先向台北介紹「波普(Pop)藝術」。畫展成員如沈鎧、張國雄、高山嵐……等,都任職於當時著名廣告公司,為台灣美術家投入美術設計,並將之視為正式創作的開始。通過這次史無前例的「藝術/設計」展,他找到了畢生努力的方向,那就是以多媒體的形式,結合商業企畫,發展前衛藝術。
為了宣揚新理念,他與同仁創辦《劇場》季刊(1965),敦請書法大家國立藝專校長張隆延(1909-2009)題字,成為雜誌刊頭題字的經典之作。該刊主旨在綜合探討實驗電影、文學、戲劇與藝術;而他自己,則以主編兼美工兼插畫的身分,成了第一個利用中文字模,搞現代藝術的文字魔術師。以錯亂重組排版方式,他運用中文字體本身,製作無意義的插圖,一時之間,引人側目。二十多年後徐冰(1955-)的同類作品《天書》(1988-1991),不過拾其餘唾而已。(圖2)
在《劇場》季刊上,他發表台灣首齣反戲劇(Anti-theatre)作品《先知》。女主角在觀眾席中演出,舞台上只有三道猩紅色絲絨幕,自始至終反覆交叉無意義的或開或關。接著,他又推出愛爾蘭作家貝克特的荒謬劇《等待果陀》,親自上台,自導自演;不久,又發表反戲劇《佈景》及電影劇本《金牙》。同年,他在《劇場》雜誌舉辦的第一次「電影發表會」上,推出「實驗電影」:《原》及《現代の知性の人气の花嫁》。從現在的眼光看來,當時他的影片,算得上是世界上最早的「錄影裝置藝術」之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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