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淚手帕象徵了寶、黛二人最親密的結合,黛玉斷然將題詩手帕焚燬,也就是燒掉了寶、黛兩人纏綿不休的一段癡情,染淚手帕首次出現在第三十四回,隔了六十三回後在此處發揮了巨大的力量,是作者曹雪芹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妙筆……
生離死別是考驗小說家的兩大課題,於是黛玉之死便成為《紅樓夢》全書書寫中的「警句」了,這也是後四十回悲劇力量至為重要的支撐點,作者當然須經過一番苦心孤詣的鋪陳經營,才達到最後女主角林黛玉淚盡人亡,震撼人心的悲劇效果。
黛玉前身乃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絳珠仙草,因受神瑛侍者甘露的灌溉,幻化成人形,遊於「離恨天」外,飢餐「祕情果」,渴飲「灌愁水」,為了報答神瑛侍者雨露之恩,故乃下凡把「一生的眼淚還他」。黛玉的前生便集了「情」與「愁」於一身,寶玉第一次見到她:「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閑靜如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是個多愁善感,西子捧心的病美人。黛玉詩才出眾,乃大觀園諸姊妹之冠,孤標傲世,她本人就是「詩」的化身,「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因此她特具靈性,對自己的命運分外敏感,常懼蒲柳之姿壽限不長。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黛玉經過梨香院聽到小伶人演唱《牡丹亭》: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黛玉「不覺心動神搖。」「心痛神馳,眼中落淚。」為什麼黛玉聽了《牡丹亭》這幾句戲詞,會有如此強烈反應?因為湯顯祖《驚夢》這幾句傷春之詞正好觸動黛玉花無常好,青春難保的感慨情思,因而啟發了第二十七回〈葬花詞〉自輓詩的形成: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輓花──世上最美的事物,不可避免走向凋殘的命運。
亦是自輓──紅顏易老,世事無常。
事實上整本《紅樓夢》輒為一闋史詩式的輓歌,哀輓人世枯榮無常之不可挽轉,人生命運起伏之不可預測。〈葬花詞〉便是這闋輓歌的主調。李後主有詞〈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後主以一己之悲,道出世人之痛,黛玉的〈葬花詞〉亦如是。
絳珠仙草林黛玉,謫落人間是為了還淚,當然也就是來還神瑛侍者賈寶玉的無生情債。寶、黛之情超越一般男女,是心靈的契合,是神魂的交融,是一段仙緣,是一則愛情神話。
可是在現實世界中,林黛玉卻是一個孤女,因賈母憐惜外孫女,接入賈府。黛玉在自己家中本來也是唯我獨尊的嬌女,一旦寄人籬下,不得不步步留心,處處提防,生怕落人褒貶,又因生性孤傲,率直天真,有時不免講話尖刻,出口傷人,在大觀園裡其實處境相當孤立。
黛玉對寶玉一往情深,林妹妹一心一意都在表哥身上,但滿腹纏綿情思又無法啟口,只得時時耍小性兒試探寶玉。小兒女試來試去,終於在第三十四回中「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兩人真情畢露:
寶玉因與蔣玉菡交往又因金釧兒投井,被賈政痛撻,傷痕累累,黛玉去探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晚上寶玉遣晴雯送兩條舊手帕給黛玉,黛玉猛然體會到寶玉送她舊手帕的深意,不覺「神癡心醉」,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餘意纏綿」在兩塊手帕上寫下了三首情詩,吐露出她最隱祕的心事: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寫完,黛玉「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黛玉的病其實是因為她那薄弱的身子,實在無法承受她跟寶玉之間「情」的負荷。黛玉最敏感,也最容易受到「情」的斲傷。
黛玉與寶玉雖然兩人情投意合,但當時中國社會婚嫁全由家中長輩父母作主,黛玉是孤女,沒有父母撐腰,對於自己的婚姻前途,是否能與寶玉兩人百年好合,一直忐忑不安,耿耿於懷,釀成她最重的「心病」。寶玉了解她,安慰她道:「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寶、黛婚事卻由不得這一對情侶自己作主。最後賈府最高權威賈母選擇了寶釵而不是黛玉做為賈府的孫媳婦,完全基於理性考慮,因為寶釵最適合儒家系統宗法社會賈府中那個孫媳婦的位置,寶釵是儒家禮教下的理想女性,賈母選中這個戴金鎖,服冷香丸的媳婦,當然是希望她能撐起賈府的重擔,就像她自己在賈府扮演的角色。
「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給他(寶玉),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
賈母如此評論(第九十回)。
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癡驚噩夢」,黛玉這場噩夢是《紅樓夢》後四十回寫得最驚心動魄的場景之一。在夢中,黛玉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孤立無助的處境:賈府長輩們要把黛玉嫁出去當續弦,黛玉四處求告無門,只得去抱住賈母的腿哭求,「但見賈母呆著臉兒笑道『這不干我的事』。」黛玉撞在賈母懷裡還要求救,賈母吩咐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一瞬間黛玉了悟到:「外袓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得好,可見都是假的。」
最後黛玉去見寶玉,寶玉為表真心,當著黛玉,「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上一劃,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寶玉「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然後大叫「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驚醒後,開始嘔血:「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
這場夢魘完全合乎佛洛伊德潛意識的運作,現代心理學的闡釋,黛玉在潛意識裡,剖開了她的心病看清楚賈母對待她的真面孔,她一直要寶玉的真心,寶玉果然劃開胸膛,把心血淋淋掏出來給她,自此後,黛玉的病體日愈虛弱惡化,終於淚盡人亡。
黛玉之死是《紅樓夢》另一條重要主線,作者從頭到尾明示暗示,許多關鍵環結,一場接一場,一浪翻一浪,都指向黛玉最後悲慘的結局。可是真正寫到黛玉臨終的一刻,作者須煞費苦心將前面累積的能量,全部釋放出來才能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一如寶玉出家之精心鋪排。黛玉之死,過分描寫,容易濫情,下筆太輕,又達不到悲劇的力量,如何拿捏分寸,考驗作者功力。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這兩回作者精采的描寫,巧妙的安排,情緒的收放,氣氛的營造,步步推向高峰,應該成為小說「死別」書寫的典範。
黛玉得知寶玉即將娶寶釵,一時急怒,迷惑了本性,吐血暈倒,醒來後,「此時反不傷心,唯求速死,以完此債。」多年的「心病」,一旦暴發,黛玉一生的夢想,一生的追求,一生的執著,就是一個「情」字,她與寶玉之間的「情」,「情」一旦失落,黛玉的生命頓時一空,完全失去了意義。以往黛玉生病,「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黛玉掙扎起身,叫雪雁把詩本子拿出來,又要那塊題詩的舊帕:
「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扎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只有打顫的分兒,那裡撕得動?紫鵑早已知她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微微的點頭,便掖在袖裡。說叫『點燈!』
點了燈又要籠上火盆,還要挪到炕上來:
「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她。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
隨著黛玉把詩稿也撂在火上,一併焚燒掉。
題詩的手帕,寶玉曾經用過,是寶玉送給黛玉的定情物,因是寶玉的舊物,也是寶玉身體的一部分,上面黛玉題詩寫下她心中最隱祕的情思,滴滿了絳珠仙子的情淚,也是黛玉身體的一部分,染淚手帕象徵了寶、黛二人最親密的結合,黛玉斷然將題詩手帕焚燬,也就是燒掉了寶、黛兩人纏綿不休的一段癡情,染淚手帕首次出現在第三十四回,隔了六十三回後在此處發揮了巨大的力量,是作者曹雪芹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妙筆。
黛玉是詩的化身,是「詩魂」,第七十六回中秋夜黛玉與湘雲在凹晶館聯詩,黛玉詠了一句讖詩:「冷月葬詩魂」。黛玉焚稿,也就是自焚。燒掉染淚手帕,是焚燬身體信物,燒掉詩稿,是焚燬靈魂、詩魂,黛玉如此決絕斬斷情根,自我毀滅,此一刻,黛玉不再是一個弱柳扶風的病美人,而是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黛玉之死,自有其悲壯的一面。黛玉臨終時交代紫鵑:「我這裡並沒有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教他們送我回去!」至此,黛玉保持了她的最後尊嚴,與賈府了斷一切俗緣。
寶玉跟黛玉的性格行為,都不符合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道德規範,可以說兩人都是儒家社會的「叛徒」,注定只能以悲劇收場,一個出家,一個為情而亡,應了第五回太虛幻境裡對他們情緣的一曲判詞〈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又偏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寶、黛之情,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話。
《紅樓夢》後四十回,因為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則關鍵章節寫得遼闊蒼茫,哀惋悽愴,雙峰並起,把整本小說提高昇華,感動了世世代代的讀者。其實後四十回還有許多其他亮點,例如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妙玉、寶玉聽琴,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賈府抄家,第一百零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賈母祈天,第一百零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在在都是好文章。
程偉元有幸,蒐集到曹雪芹《紅樓夢》後四十回遺稿,與高鶚共同修補,於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及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刻印了《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全本,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得以保存全貌,程偉元與高鶚對中國文學、中國文化,做出了莫大的貢獻,功不可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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