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我像是磁鐵的兩端,地球的兩極,既相似又相衝,卻又緊緊連接,躲都躲不掉。我們什麼事都能吵,我想去潛水,他細數過去發生過多少意外;我笑得開心了點,他嫌我情緒起伏大、不端莊;我喜歡香氛、洗髮精,他卻討厭空氣有味道。
可是我們又很相似,有時候像到讓我都有點受不了,我有他的大鼻子,像他一樣愛作大夢,我們都有那麼一點賭性和固執,對自己相信的東西,願意花時間去見證。
高中以前,他管很多,我很多想做的事都不能做。上了大學後,像在彌補過去的缺憾,我不斷往外跑,去印度當志工,去波蘭當交換學生,同時參加好幾個社團,每一天都排滿,回到家的時間都在睡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想跑得遠遠的,不過,我卻在一次大學的報告中,深探起他的、也是我的家族故事。
特殊的歷史事件,讓我燃起興趣
事情是這樣的,我大學時修了很多歷史課,再加上往國外跑時,深感自己對腳下土地並不熟悉,所以對家鄉北投燃起興趣。有一次,一門課要求我們針對任何一個台灣歷史事件做爬梳,於是我就開始看北投相關的舊新聞。亂翻亂找的過程中,我忽然看到了一啟事件:粉紅色罷工。
北投以前性產業興盛,有「溫柔鄉」之名,小姐們(也稱「侍應生」)撐起了溫泉觀光及各大民生行業。怎麼說呢?因為小姐不只是能吸引客人,同時也要吃飯、做頭髮、買衣服,這些日常創造了大量的賺錢機會。
然而,北投在民國68年廢除公娼,讓這些產業一時間跌入谷底。有一則舊新聞說,政府在討論要不要廢娼時,有官員支持廢娼,並說北投的經濟跟小姐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句話惹得小姐們好生氣,就集體出遊,讓北投鬧空城計。
這個故事立刻引起我的興趣,講小姐賣身養家的辛苦故事很常見,可是罷工新聞展現的,卻是小姐的獨立和自主。
我很想知道更多,偏偏這個事件只有一篇報導,完全沒有其他資料。該怎麼辦呢?
我的報告,我爸比我還熱心
我先是問了我爸,他是老北投人,可沒聽過這事。於是我想不如到幾個觀光景點,找老北投人打聽看看。爸一聽我這個計畫,直說太沒效率,大手一揮,指著外頭說:「我帶你去。」
我還在連聲說「不」的時候,爸的眼睛已在發亮,拖著我逛遍北投。我阿公以前開的是瓦斯兼米店,爸年輕時曾在家裡幫忙,認識很多人。他帶著我去照相館、老旅館、廟口,和那邊的叔叔伯伯們聊天,甚至直搗過去里長的家——按了門鈴,我們就被請到客廳喝茶。
這整個過程對網路世代的我來說,真的相當不可思議。怎麼能不聯絡就直接登門?怎麼會有人被十幾年沒見的人按門鈴,還立刻請進來喝茶?而經過這一遭,雖然沒有人聽過「粉紅色罷工」,可是每一個人都對小姐們很有印象。他們紛紛訴說生意如何在廢娼後一落千丈,也講著當初北投半夜的燈火通明。
其中最有趣的,是我爸、我大伯親自講起他們的故事。他倆都有到侍應生住的「查某間」去「巡米缸」過。何謂巡米缸?就是當時為了搶生意,他們都要趁小姐白天睡覺,去檢查有沒有缺米、缺瓦斯,一發現有缺,馬上送過去。
失敗的歷史調查,卻讓我走入家族歷史
眼見我的報告快變成我爸的報告,我趕緊聯絡幾位北投文史工作者,問他們知不知道「粉紅色罷工」,可惜最終還是一無所獲。結果論來說,這是個挺失敗的文史調查。可是這個報告,卻讓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覺自己和爸爸、和家鄉這麼貼近。
這段調查,也讓我知道了讓北投廢娼的「美玲事件」:有一年,美國《時代雜誌》刊登了兩個侍應生幫美國大兵洗澡的照片,這讓蔣中正大怒,認為有損國格,導致後來警察逮捕照片中有露臉、可以被指認的侍應生「美玲」。
美玲是北投最常見的花名,而這個事件中的美玲,也像是眾多小姐的縮影:只要這社會有壞事,就會怪到她們頭上。
可是她們何嘗不是辛苦人?就在我讀著這一份份資料、聽著一個個錄音時,我慢慢開始想寫一個有關她們的故事,於是美玲——不是那個被逮捕的美玲,只是同個花名——就此誕生,她是一個遺留在北投山腰上的靈魂,開了一間咖啡店,讓許多曾飽受痛苦的靈魂駐足:巴賽族女巫、眷村醫護兵、灣生、日本鐵道工人……他們用記憶換一杯咖啡,輪流訴說北投魔幻的身世。
依舊吵吵吵吵吵的父女
我爸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對我有多重要,知道我寫的小說《美玲的記憶咖啡館》要出版,還指高氣昂說要「評論」我寫得好不好。
等他實際拿到這本書,卻發現自己十幾二十年沒看小說,也不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再加上讀到後記,發現這個故事的誕生跟他有關,更不好意思了。於是,他反而對我說:「不用想要暢銷,有出版就很好了。」這個既不是讚美,又夾著(他眼中的)善意的說法,鬧得我不知該哭該笑。
不過,或許這就是我們父女的相處模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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