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學不會放鬆。
習慣任務型導向,擅長帶領戶外隊伍,常因他者需求奔忙,卻難以為自己而攀登。除非大學時期的登山社呼朋引伴,我歡喜參與並像畢業旅行那般殷殷期盼,其餘時間若非工作需求,談自行上山,怎麼也找不到光明正大的理由。於是同為嚮導的先生,始終只有被召集作工作夥伴的命運。
這一年夏天,我卻不知哪根筋不對,邀先生一起去新康橫斷走走。
兩人同行,除卻公事公辦,出遊的感覺是什麼?日復一日,諸多責任義務與社交讓我們分身乏術,各忙各的許久了,雖同床共枕,卻鮮少專心共處,久而久之,夫妻關係顯得乏善可陳,都快忘記同甘共苦是什麼意思了。
1. 連理山
我們終究是不一樣的兩個人。
先生埋首在山徑下方的飛機殘骸中研究,推敲每一個零件的功能,想像帥氣的飛行與顫慄的死亡;我對冰冷變形的器械毫無興趣,不由自主看向山徑旁一棵偉岸的五葉松。拍拍樹幹的一瞬,陽光正巧露臉,我輕手輕腳爬上去,粗糙的樹皮讓我心安,碩大的枝幹完全承載我,細碎光影灑落,微風沁人心脾……總在這種時刻,我才能再次被提醒,兩人各有各的熱情所在,因此找到不同的位置,相互欣賞與等待。
傍晚的大雨使得裝備都濕了,從桃源營地冒雨下切取水,先生講了點喪氣話,此時我的無腦樂觀派上用場,陡下時一路嚷嚷:「風雨生信心,我們好厲害喔!」許是傻里傻氣活絡了氣氛,又或者相依為命的事實讓我們有繼續下去的理由。至少,營地將擁有充足乾淨的水源,縱使狼狽也不愁吃穿。
隔日清早,要上連理山。據說連理山很陡,路上植被相對難纏。早在大學時期,便曾聽聞「最難是連理」。因為這句話,使得諸多登山者對連理山不敢掉以輕心。黎明即起,奮力前行,發揮強健的大腿肌向上攀登,走在後頭的先生冷不防一句:「結為連理很難,所以走到連理山很難。」我停步,他說得對,這竟莫名成為陡上的動力之一,「抵達」成為無可撼搖的目標,傳說中極煎熬的一段,走來竟沒有怨言。
其實兩人討論過分離。當戀愛的感覺消失無蹤、當瑣碎如麻的家務公務日復一日排山倒海、當對方的缺點再難消受、當多數溝通到最後都無疾而終……甜美崩壞,家人不是戀人,我們該如何重建對「連理」的信心?
清早空氣冷冽,一路是亂石是箭竹,與人齊腰的箭竹沾滿露珠,雨褲迅速全濕,負重爬坡,氣喘吁吁也不特別悶熱。而我已不再自問為什麼要這麼辛苦?這是我的選擇,因身體恆動,爬升中感受到一股神祕又明淨的「律」,好似找到身體的中心軸,運轉得宜,舒暢且平衡,只要持續爬升,生命之路就會為我延展開放。這篤定的甘願,使得艱困道路孕生出一種清澈,一切走過都是必經,困境是正常,而我已不再懷疑、游刃有餘。這一刻的透徹,是過去走過諸多相似的艱苦積累而來。感覺著身體裡有個安靜透明的中軸,穩定旋轉,和朝陽一樣溫柔。
我專心對待山徑,山徑也這般對待我。簡直就和,關係一樣。
連理意指,本是不同根的草木各自生長,後來,枝條卻能連生在一起。若「連理」不易是這個道理,那麼不單指涉於伴侶,之於至親、摯友、寵物或陽台植栽,皆可相應如是吧。
萬事萬物的連結,背後都有隱而不顯的艱難與幸福。
「可以幫我們拍照嗎?」後方五位大學生不久隨之抵達,從不拍登頂照的我,竟將手機交給一位女學生,開了口。拿起指示牌上那塊薄石板,不知誰用油性筆寫的「連理山」,我從後方用雙手圈住了坐在地上的先生,拍了合照。
2. 新康山
在冷杉林下腰繞,成熟的森林生態系好美。鐵杉伸長枝幹,壯碩的身形如父親穩重質樸,錯落在挺拔瘦削的冷杉林中,僅憑視覺,就帶來巨大的安全感。地表滿布冷杉毬果的棗紅色鱗片,如松針鋪地。厚實的土地是鬆軟的,走在其上能感覺到良好的彈性,多想與人分享這柔軟踩踏的觸感,原來這就是被土地承接的感覺,所有島嶼的孩子都有權體會啊!我們習慣了硬梆梆的柏油路、工程中的碎石路、被踩實的泥土路……山脈深處原始森林地表的柔軟度,到不可思議的程度,若不曾走過,怎麼知道「健康的土地」是什麼意思?若每個人都知曉,我們應該會擁有不一樣的世界吧。
苔蘚遍布,巨岩像穿上了綠毛衣,讓人想起迪士尼動畫《冰雪奇緣》中能解讀難言徵象的綠毛怪。一路「綠毛怪」、「綠毛怪」調皮亂叫,先生在後方低喃:「小心牠們醒來……」我忽然住嘴,連行走都顯得躡手躡腳,唯恐驚擾到森林,一邊睜大眼睛看清楚,這裡有精靈吧?或有神住在這裡?綠岩遍布的森林充滿靈氣,惠予人豐沛的天真與勇氣。
此趟山行無關工作,無須照顧他者,而能全心全意感受環境,應允生命中任何想像與連結發生。而與先生同行,兩人不自覺相互倚賴,才明白相處也需要專心。
事實上,這天不僅全程背水,也是路程最久長的一日。自桃源營地上連理,復腰繞下至草坡水池營地,快手快腳搭好帳後,還得趕緊整理小背包往新康山邁進。
那麼遠,為什麼非去不可呢?其他山頭都可以不去,新康山不行。相約共赴年輕時未竟的願望,是中壯年的浪漫。
遙遠曲折的新康,森林滿布,罕見草坡,上上下下的地形充滿變化,偶爾攀岩、90度垂降,還要辨識路徑,林間穿行,即使雲霧瀰漫也從不無聊。
走到一個制高點,前方蓊蓊鬱鬱的新康山獨樹一幟。山的完整、偉岸、以及豐饒,始終讓我深深著迷。也就是這樣的柳暗花明,鼓舞著我們一路前行。
路再遠再辛苦,只要專注,有志一同,終究會抵達。這一路反覆的上上下下真像婚姻,莫名被鼓勵了,即使渾身汗臭、即使回程落雨、即使回到帳篷又成落湯雞,我們還是有能力共創溫暖歸屬:一杯熱咖啡、一個紅豆麻糬餅,就是人間天堂。
那五位大學生呢?成為我們的良伴,隔壁帳中朝氣蓬勃的揶揄訕笑於我們而言一點也不吵,就當餘興節目。無論是爐火烘烤褲子到燒焦,或是雨大到外帳積水不得不出來邊舀水邊跳腳……任何荒謬之舉,都帶領我們溫習了二十歲的青春。
3. 八通關古道
質疑情感維繫的必要,約莫是懷疑自己不值得;一如遇到沒法再走下去的路,也可能自暴自棄。
下坡是我的大罩門。
這天要從高海拔的新仙山,一路下降到日治八通關越嶺道,稍早還能在森林中爬樹吃點心,然而不停下坡,一天下降一千四百多公尺,有舊傷的膝蓋逐漸不勝負荷。具難度的連理山或新康山我能應對自如,這不知名的下坡路段卻走得吃力又喪志。
開始吃不消,不論如何為自己加油打氣,每段稍有落差的地形都教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撐著登山杖粗聲哼氣,簡直就像個老人家。走在前面的先生,愈停愈久……我跟自己賭氣,這膝蓋說有多不濟就有多不濟,行進速度已超乎想像的慢,五位大學生早已不見蹤影,偶爾先生也走得看不到背影,愈無力就愈發沮喪焦慮,多想快步跟上啊……明明之字形松坡的下坡,正常人走來輕鬆愜意,為什麼我卻……過一個轉彎處,終於見到久等的先生,他站在一棵樹旁,我走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張開雙手,抱緊那棵粗壯的扁柏,大聲呼喊:「扁柏先生,請你幫幫我!」一旁先生卻偷笑了。
調整了自己,我對先生說:「你先走,不用等我,直接下方古道見。」即使是伴侶,還是覺得造成對方麻煩,我為自己的虛弱感到丟臉,冀求獨立,在自暴自棄與混亂間掙扎,故作堅強。
先生這樣被我趕走了。坐靠在扁柏樹下,把雨鞋脫了,讓腳丫子出來透透氣,垂垂肩膀、轉轉脖子,安慰自己……還是不夠,索性躺在山徑上,讓落葉相伴,葉隙間的天空很藍,光影閃爍之間我閉上眼,在一片闃黑中安靜下來,才發現自己需要全然的淨空:不用再急著追上誰、無須評斷自己有沒有用……只要在一呼一吸的鼻息中放鬆,好長一段時間後,眼睛打開──世界是一片明亮。
這才慢悠悠起身,決定就赤腳走路吧!慢慢走,反正不用擔心先生等待,他會在古道上與我會合。
謝謝山,教我面對自己的虛弱。
重新出發,多了點自在。走著走著,松濤鮮明;走著走著,聽見鳥鳴;走著走著,我看見不可思議的景象──那是什麼?前方有人坐在另一棵樹下,顯然坐了許久,他轉身看我,眼中的亮光彷彿是說:「終於來了!」
先生站起身,沒等我上前,逕自往前走去。我卻不由得停下腳步:「他怎麼會在這裡?!」有心驚、有心虛,也有心喜。老天,他等了多久?
一前一後走到古道上時,我明白了星星相互繞行的意義。
4. 祕境不在遠方
睜開眼,帳內一片銀月光華,樹影斑駁。黎明前的黑暗充滿智慧,如果起身迎接,就可能觸碰到啟蒙的光亮。
儘管睡袋的溫暖魅惑人心,我還是悄悄起身,走出帳外。已虧之月照耀大地、星星疏落有致,山屋靜悄悄的,萬物顯得神祕而沉靜。
坐到山屋前的木桌,開始煮起熱水。我如此喜愛一人獨享天未亮的時光。
接上瓦拉米步道,這裡遊客如織,山屋內阿桑阿伯滿床。熊出沒企業社在此供餐與提供睡袋,不知何時商業模式進駐,更多年齡層的人得以進來。從前難以接受資本主義「入侵」山裡,認定人類的消費是損耗自然環境的殺手。先生卻有不同的見解。他以為山居環境本簡陋,樂見更多舒適鬆緩的可能。相較於我把自然與資本主義一分為二的憤憤不平,他倒是無所區別,平靜收受。
偶爾兩人會為此爭執,我唯恐價值觀與理想的追尋各異,無法一起開創共同的未來。好在此趟山行的起點是嘉明湖,正是在那裡,我們首度嘗試不自主炊事,選擇熊出沒企業社供餐,棄守克勤克儉的驕傲,被周全照顧後,身心反而得到極大的紓解。之於物質、慾望與資本,我有了更多的理解甚至認同,自己被鬆動了,也失去與先生繼續爭論的理由。
黑夜從不排拒白日到來,白日亦從未壓抑過黑夜,我在將亮未亮的天色中恍然:長年來不停入山原來只為追尋一個桃花源,先生的意見不過提醒我這是一種避世情懷,是我自視清高,鄙棄消費至上的原生社會。然而我至深的渴望,是與這真實的世界緊密連結啊!
天亮了,晨光斜斜穿越木桌,打在瓦拉米山屋上。有阿桑起床了,隱隱約約的人聲揭開塵世的序幕。
自少年就開始的山行,一路走到了這裡,中年回望,嘩啦啦的歲月、關係的深化、思想的流變,盡混融其間,這是多麼美的生命風景。
「為什麼喜歡爬山呢?」登山口,來接我們的朋友興起一問。
「因為可以更認識自己。」我把背包卸下,沒太多思考就回答了。
無人知曉,我這樣救回了我自己。與伴侶的關係、與世界的關係、與自己的關係。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