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高鐵站,剛剛抵達霞浦的我們迎面就看見開往三沙的巴士即將發車,曾在網上看過三沙照片,來不及多思索,立馬上了車,巴士先駛進霞浦縣城後才上高速路,沿路車窗外所見算是對霞浦的第一印象。
日光亮麗,豪氣潑灑滿地,海在遠方熠熠生輝。車下高速後沿海岸一路向東,霞浦的面積不算大,但是彎彎曲曲的海灣地形連同離島,海岸線竟有上千公里。三沙原是一座漁村,位在福建東北海濱,小巷弄拾階而上,兩邊都是石厝,三沙村民用石頭建房是有悠久傳統的,同樣有這樣傳統的海濱或島嶼還有平潭和澎湖,就地取材既省事省錢又堅固耐用,許多房子從牆基到牆體都是用石頭砌成,平台、屋頂則用長石條鋪蓋,這樣的石厝扛得住風吹日曬。三沙多岩石,石厝不怕雨和帶鹽分的濕氣侵蝕,正好對抗自然帶來的傷害,但如今三沙人卻和別處一樣,改用鋼筋水泥建房。
出海打魚的人都拜媽祖,三沙天后宮前寬闊的廣場上擺了幾桌麻將,生活氣息濃郁,倒也其樂融融,也有不打牌的人在一邊喝茶聊天打盹。我們頭頂烈日沿著階梯上上下下,房舍依地勢而建,每一旋轉處向外望都有不同風景,從海邊回頭看,屋宇層疊的山坡亦是風景。
午後,從三沙驅車往東壁,東壁的民宿已成為網紅打卡點,一幢幢白色建築,落地窗外是藍天白雲碧海魚舟,在有空調開闊無人的餐室裡喝咖啡,真是無比愜意。現代人樂意看見陽光海浪,但是又希望與炙熱保持距離,冷氣充足的海濱咖啡店因應而生,至少還是實境,無論如何勝過虛擬。昔時的漁村如今各種洋溢南歐風格的樓房新穎矗立,看海的玻璃窗寬闊敞亮,裝飾著藍白相間的遮陽棚,和古早為抵禦海上盤旋而來的颱風所建石厝已是大異其趣。
濱海村落度假氣氛足,但是我們更想體驗縣城裡真實的庶民日常,所以選擇下榻霞浦鬧市旅店。從東壁回到市區,我們找了家小館吃芋頭飯,雖然身處實境,大小食店的掃碼點餐,有時又將我拉往線上無人之界,還好熱騰騰的砂鍋端上來貨真價實。福鼎產的檳榔芋加上來自大海的干貝和蝦,山裡的香菇、五花肉和米等,充分體現福建江河交錯、山海並列特點的農產品,用砂鍋慢慢煲成,芋頭口感鬆軟,氣味芳香,米粒吸滿了山珍海鮮的湯汁,這鍋芋頭飯說是尋常小吃卻也藏著不簡單的烹調學問。
傍海的霞浦原本盛產螃蟹,但我們來時正巧遇到休漁期,霞浦每年5月1日至8月16日全縣海域禁止小型張網作業。鮮活蟹貝少見,不過有黃魚可吃,霞浦號稱黃魚之鄉,黃魚養殖產業發展興盛,不能到海中捕魚,養殖魚不受此限。不過我一向愛吃煎包,沒蟹吃也無妨,街頭看見福鼎煎包的招牌,煎法與別處有些不同,鍋裡油多,接近於炸,因而煎好的煎包表皮金黃,口感酥脆,內餡飽滿,蔥肉比例恰當,和台式水煎包與上海生煎風格均有所不同。
翌日上午,我們訂了網約車去北岐,司機問我要在北岐哪下車?我說想去灘塗,網約車司機從後照鏡看了我一眼,說現在沒有灘塗,怎麼會沒有灘塗?灘塗不是一直在那嗎?難道消失了?老公聽了,覺得我說出了一段沒常識的話,便向我解釋,灘塗是潮間帶,既然是潮間帶,就受漲潮退潮影響。司機用手機查了一下,說:「退潮才剛剛開始,你們看不到。」我扭頭問老公:「既然你知道,怎麼沒查一下退潮時間呢?」老公和以往無數次給我的回答一樣,忘了。雖然沒能看到期待中的風景,但是被海水淹蓋正處於退潮中的灘塗依然美麗,也因為退潮才開始,棋布海面的漁舟,甲板上飛揚的旌旗,岸邊懸掛的漁網,在烈日下展現出另番生命樣貌。
北岐返回市區,買了老闆大力推薦的蜜翅當零食,老闆說所謂的蜜其實是焦糖,炒鍋裡一勺油一勺糖用小火慢慢炒到糖融化,顏色變深起泡,這糖色要滷進雞翅中,所以做好的蜜翅肉質鮮嫩入味。吃著蜜翅我想起東山鴨頭,剛到台北工作時賃居永和竹林路,往下兩個巷口有一攤東山鴨頭,我偶爾和一同從台中來台北打拚的同學買來東山鴨頭配啤酒,後來我從永和搬到台北忠孝東路,再也沒吃過東山鴨頭,當年一起吃鴨頭喝啤酒的同學也在流逝的年華裡失去聯繫,偶爾臉書上看到她為別的朋友按讚,想來她不是沒看到我的貼文,只是不再有話想說。
中午略作休息,我們依計畫往赤岸,這地名讓我想起電視劇《瑯琊榜》裡的赤焰軍。網約車依約而來,才坐上車,司機發現我們是遊客,往赤岸並非為了探親訪友,而是聽聞日本空海大師曾在赤岸登陸,方欲前往覽勝,就說那裡沒什麼可看,根本沒有網上標註的風景區。赤岸在古代是重要的海港,因海岸山石呈赤紅色而得名。一千兩百多年前,日本高僧空海隨遣唐使團乘船赴唐學法,途遇颱風,在海上漂流了三十四天後才在赤岸登陸脫險。後來,空海在長安青龍寺拜高僧惠果為師,學習中國書法、詩文、繪畫、雕刻等藝術,返回日本後,成為日本真言宗開山鼻祖。
司機的話讓我們有點不知所措,明明在網上看到了介紹,舉棋不定下先依網約車司機建議取消訂單,然後下車在附近沿街無目的的走了二十分鐘,天氣實在太熱,心生一念,搭公車逛逛市區吧!至少車上有空調。找了公車站牌,一條一條研究起公車路線,同樣在等車的婦人與我們搭訕聊天,她對於我們專程來霞浦旅遊感到不解。她先說自己在這出生,幾十年來從未想去海邊看看,這幾年卻有許多人從外地專程來這看海;又說六月來玩不合適,不但天氣熱,而且是禁漁期,海鮮少又貴,我想起了早上看到並非灘塗的海濱,原來說走就走的旅行,還真是容易有所錯失啊!她問我們要搭公車去哪?我們其實沒有目的地,就隨口說了府頭門,那是我從站牌上看到的站名。一會兒來了七路公車,婦人喊我們上車,但是站牌上根本沒看見七路,她熱心地說車會到府頭門,我們再度感到無措,但既然已失去了目的地,索性就上了車,意外發現這路車竟然就是往赤岸村。 □
如此一番迂迴周折,我們又重新回到了前往赤岸的路上,彷彿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赤岸注定是我們旅程中的一站。車到赤岸後,果然如網約車所說,並沒有以空海大師為主題的風景區,就是尋常一處田間村落,雖然有一座空海大師紀念堂,但是平常根本不開放。大門旁懸掛著周一休館,周二至周日開放的告示牌,在開放日蒞臨的我們也只看到緊閉的大門。
儘管還是熾熱,日光倒也漸漸透露出一點餘暉的意味,我思索著這次旅程,從空調咖啡店窗框外的靚麗海景,到電腦屏幕裡折射燦燦日光的灘塗;從忽略因月球和太陽引力作用下形成的潮汐對地表景觀造成的改變,到錯信網上介紹實則地表並不存在的景區,人生裡的虛擬與實境有時竟難以分辨。乾隆二十七年,三十九歲的紀曉嵐出任福建學政,曾應霞浦縣盧清的邀請為其《蓮麓畫冊》題詩,詩的首兩句是「霞浦山水吾曾遊,千岩萬壑清而幽」。紀曉嵐筆下山水均勝,但網路上看到的霞浦風景,重點顯然在海不在山,流連海濱的我未詳觀千岩萬壑,倒是體悟了網路幻景的真假與實境朝夕的變化,一不留神就可能出現錯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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