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9日 星期三

專欄/光線與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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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30 第306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雜誌文摘 從文學閱讀東京
專題企劃 專欄/光線與塵埃
 
 
從文學閱讀東京
文/邱振瑞
從世界文學史的發展視角來看,尤其一八六八年明治維新運動以後,全面性地加速西方文明的進展,積極吸取各種精神養料和文藝思潮,轉而深化厚實其自身的文學生命,這股時代大潮席捲著日本近現代的文學表現,更徹底改變和影響其文學體裁,以及諸多藝術手法,更促進各種文學團體流派的形成。以地理環境而言,東京作為日本面向西方的門戶,如同法國的巴黎和英國的倫敦,它都遠遠地比其他城市來得快速,掌握各種新穎的思潮,既成為時代的弄潮兒,又藉此歷程獲得新生的力量。因此,我們關注的是,在此時空背景之下,日本作家是如何看待那些年代的社會變遷,又如何發出時代的回音?為自己面對的新世界,如何呈現靈魂的震顫與生活感受呢?

如果我們依序從明治、大正以及昭和時期,仔細回顧以東京為主的文學旅程,我們將有更多的新發現,更多美妙深刻的體悟。這些都使我們更貼近東京這個歷史場景的真實生活。當你想像早夭的女性作家�口一葉,由於生計困乏,沒錢購買昂貴的洋書,每個月到東京的丸善書店,站著閱讀剛剛進口的洋書,其認真翻閱的身影,我們能不被其感動嗎?還有,在大正民主思潮的時期,幾乎每個日本國民都在迎接和適應時代巨變的同時,由於芥川龍之介長期飽受神經衰弱和失眠之苦,最後在東京田端的自家,服用過量的安眠鎮定劑自殺,享年三十五歲,埋葬於東京的染井的慈眼寺。文藝評論家小林秀雄同樣有此困擾,他在文章中屢次提及服用這些藥劑帶來的痛苦。生活極端頹廢的太宰治更是酗酒和濫用安非他命成習;以敢愛多情聞名的女作家宇野千代,在三十三歲那年,與作家丈夫尾崎士郎離婚以後,為排遣心中的苦悶,在其〈我的文學回想〉中為自己的新發明自豪:「服下安眠藥又配上酒意催發,感覺如沐春風般令人舒暢……」透過這些文本我們得以探知當時的文人雅士與服用安眠藥的關係,為我們在文學之外又提供考察作家如何消解社會壓力的線索。

夏目漱石堪稱是日本家喻戶曉的作家,長年來頗受讀者的愛戴和閱覽,他的小說作品豐富多采,文學評論擲地有聲,影響力至今歷久不衰。2014年《朝日新聞》為紀念這位大文豪,按照一九一日年四月至八月連載的版型,重新連載他的小說《心》,再次帶領閱者回味歷史。日本向來對文人作家懷有高度敬意,很自然把該作品中提及的場景或地名,作為重要文物資產呈現出來。以其長篇小說《三四郎》為例,小說中的主角三四郎與美禰子相遇的地點,就在本鄉的東京大學校園中的育德園心字池。之所以改稱池名,這不僅是因為夏目漱石為該校傑出校友,後來又在東京大學任教的緣故,主要仍是受其作品的影響,而把心字池改名為「三四郎池」的。此外,你若到校外的周邊走逛,或到附近舊書店淘書,或在雅致的咖啡館休憩片刻,都能感受到夏目漱石作品的魅力,享受身臨其境的人文風景。

當以法國左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風靡世界,國木田獨步與島崎藤村等作家,很快運用自然主義的技巧,書寫東京郊野的田園風光,向世界呈示故鄉的季節嬗遞。國木田獨步的散文寫得極為出色,在《武藏野》如此描寫:「……烏雲隨著南風飛馳,武藏野的天空低低的,不時灑著雨滴。在晴朗的時刻,帶著水氣的陽光沐浴著那邊的樹林,照亮著這邊的小樹叢。我時常這樣想,如果能在這樣的日子凝視武藏野,那將是多麼美好啊!」他在日記中寫道:「十一月二十七日:昨晚一夜風雨,今晨意外放晴。紅日高升。登上屋後小丘,遙望富士山一片雪白,聳立於群出之上。風清氣澄;十二月十四日:今晨大雪,葡萄棚架倒塌。入夜,遠處樹梢沙沙作響,隱約可聞。啊,此即冬夜呼嘯於武藏野森林中之寒風!雪融,簷水滴嗒有聲。」如今這些景色當然已不復見,現今的武藏野已成為家屋林立的小鎮,很難看到明治時期的餘影痕跡,但只要翻閱國木田獨步的散文,武藏野的四季和作家的抒懷,照樣會依序走進你的世界。

在此文藝風潮的影響下,永井荷風的出現標誌著耽美派作家的萌芽,他是個風流倜儻的作家,早年留學法國,之後又到美國遊歷。他早期模仿左拉剖析現實的創作手法,發表小說《流行歌曲》,對法國文學情有獨鍾,一直致力於左拉的譯介。一九○二年發表小說《地獄之花》,對黑暗的社會現實給予嚴峻的批判,在社會上引發強烈反響。然而,去國還鄉以後,在創作觀上有重大轉折,他開始對輕薄無情的日本近代文明感到絕望,轉而從深具文化底蘊的江戶文化中汲取美的養份,發表了《隅田川》、《墨東綺譚》、《較量》等一系列以江戶時期的花街柳巷為舞台的作品,這些小說細緻反映出妓院的生活,並為讀者展示出老城區裡的世事滄桑,這耽美派的作品絕對稱得上真正的時光的地圖,從江戶到東京全囊括其中。

以《細雪》享譽文壇的谷崎潤一郎,正值青壯年時期亦看到大正末期的東京的繁榮與墮落,小說《痴人之愛》正力求刻畫那個時代的面影。一九二三年發生關東大地震,東京地區受到毀滅性的重創,但亦因為逢此契機,東京得以大規範的都市改造。於是翌年起,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從廢墟上拔地而起,四處所及盡是西化的色彩。東京的女性們以追求西方時尚自豪,審美與性愛觀變得更大膽開放。那時更催生出許多新興的行業:陪浴女郎、女性業務員、女性侍應生、女性教師、電梯小姐、打字員,女性醫師等等。舉凡食衣住行方面,都要打上「文化」的光環,「文化」一詞琅琅上口,言情小說和通俗小說廣為流行,自由戀愛的風潮日漸熾盛,離婚率直線攀升,治療性病和防治性病的廣告充斥報紙版面。根據谷崎潤一郎自述,他受到王爾德的影響甚深,推崇惡魔主義的風格。他在《痴人之愛》中,筆觸鮮明地描寫直美和讓治這對夫妻的虛華生活,住在嶄新的紅瓦洋房,每個周日到白木屋和三越百貨購物,大啖牛排和西式糕點,品嘗雞尾酒,請外國教師教導英語、鋼琴和聲樂,觀賞電影和到帝國劇場看戲。換句話說,《痴人之愛》不僅勾勒出大正末期的性解放風潮,還映照出東京邁向西化和近代化的具體過程。

作為新感覺派健將的川端康成,對此時代的風俗流變有所著墨。在《淺草紅團》中,他用抒情的筆調寫道:「淺草是眾人所向的地方。那裡充滿旺盛的生機,所有的人性欲望,都能夠紓解綻放;它包容各種階級和人種。民眾刻繪著淺草的歷史,淺草又創造新的時代。」他在散文〈新東京名勝〉描述淺草:「當然,淺草並非全無遭受地震的災害。地震時大火燒掉了二十四處下院和二十處堂舍。據說,光修繕觀音堂就得花費不少錢,需時三、四年。因此,觀音堂的屋頂只好蓋上鐵皮,在施工中迎接信眾們的參訪。淺草素有『大眾遊樂場』的美名,它還有三十二、三家小表演場,諸如帝國館、富士館、萬成座等,首映競爭相當激烈。松竹公司的帝國館和日活電影公司的富士館生意最旺,這兩家電影館前經常大排長龍,各自可容納一千三、四百人,每逢星期天和節假日甚至擠滿二千人,這裡是東京最大的電影館。」而這作家對日常生活細節的觀察,意外在歷史的雪地上,留下令人驚豔的鴻爪。

隨著時間的推移,進入二戰後的昭和時期,三島由紀夫如閃亮的新星在日本文壇上耀然升起。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日本主義者,性格狂狷又極端自卑,富有強烈的行動力,文風華麗絕美,深具日本古典文學的造詣。從小說《金閣寺》和《春雪》中,可感受到其優美絕妙的文氣。然而,這只是他的生命底色之一。細心的讀者或許早已發現,其實,他在劇本《憂國》中即對以死銘志做過演練。他細緻地描寫切腹者的精神歷程。雙手握住銳利的短刀,凜然地往自己的腹部插入,刀刃往右橫切,然後堅決反刀拉上。這既要克服肉體的反抗,又得貫徹殉死的意志,只有超人方能完成此任務。當三島由紀夫率其追隨者闖入位於東京的市谷的自衛隊總部,他先在總部司令台上發表激昂演說,之後隨即在樓下切腹自盡。電視台立刻報導了這項消息,其鮮血彷彿染紅了七○年代的東京的天空,直到今天,更多的知識人和作家,似乎都還在理解這個顫慄的靈魂。

邱振瑞

日本現代文學翻譯家與作家,譯著作品豐富,譯有三島由紀夫、大澤在昌、山崎豐子、宮本輝、松本清張等名家小說。著有小說集《菩薩有難》(商周)及《來信》(允晨)。

 
專欄/光線與塵埃
文/鄧小樺
書自然傾近於光,在意義的歷史上。書是知識,啟蒙ENLIGHTENMENT的那束光,照亮萬古的洞穴,或至少使之影影幢幢,得以想像外在萬千世界,茫茫濁世中,人以書的知識而得方寸之地自立。床邊若有書架,書架旁邊若又有窗,醒來時眼縫之間瞄到書架,若無殘夢擾心,也是賞心樂事。康德說,一個絕望的人甚至無法每日從床上起來;那末如果書是錨定人與世界的關鍵,那穩重中便生出希望。

而事實上,家居經常是事與願違的一回事。眾所周知,書架與家居有著�久的張力。如果家居追求的是寬敞明亮,就必須抑制書架的生長。除非家居的空間寬裕到連書架都可以作優雅的配角,否則書架的厚深,就成為牆的延伸。如果書架生長至環抱,就是牆伸出一排一排的手向屋的中心壓來。而日光,總是被架上地上堆積的書,所阻斷、所過濾、所分解,像岔開以成無聲的耳語。

貪戀沉穩的希望,代價可能是失去現實的光線。

我便是有一排這樣的書架,此刻在我身後,讓整個客廳變得幽暗。書的倉庫,往往連繫一個中年色彩的成語:積重難返。作家友人李智良替我拍過一張照片,我坐在書桌前笑著,身後是一排數個層板彎曲的書架,裡外兩層書散亂堆疊——照片在臉書獲得的大量迴響,其中大部分心情可以由詩人廖偉棠的一句概括:「一定要注意安全……」他們生怕書架倒塌,我便成了過於喧囂的孤獨死者。書的抽象光線,原來現實中的他人看來,分明是危險。

一位埃及作家看過那張照片,說,這樣的藏書是很偉大,但很有壓迫感,會讓所有進入此屋的男性覺得自己很渺小。我揚眉然後微笑,並沒有告訴他,在我們這裡,「閱讀的女人危險」,原是熟悉的話了。我原是相信,危險裡自有希望的光閃動。藏書成狂的女人,用牆擁抱自身。

光線裡自然看到塵埃的浮游,書也必然與塵埃相關。並且這與鼻子的存在相繫,面紙開成的一簇簇白色花朵,藏書人往往因此而割捨鼻子——又或被不斷的塵埃的輕微刺激,提醒鼻子的存在。余光中的詩說,「四月來時先通知鼻子」,書的存在也叩問鼻子的存在。

然後是手指。整理書架,手指上怎無灰塵的印記。缺光的室內,灰塵與之呈參差的對照。灰塵是時日,它在最無歷史深度時也依然捲動悔恨:如果書是時常翻看移動,灰塵就會積得少一點。

在台北信義誠品實習時,很羨慕誠品特有的塵撣,如大毛蟲身子,絨條密集且有特製清潔液可黏住塵顆,定時回廠替換,店員都暱稱其為「小黃」。古時塵拂不過類似,就實用計我很想自己也能擁有一柄小黃,這也許是不少店員的夢想。

為書撣塵的,其實是很能喚起風雅的想像,通常在開店前的早晨進行,偌大書店空靜無人,嗜書的店員默默掃去架上、書上、燈上的灰塵,這是店員一日內最後幻想自己是古代人的時光,光線柔和如歌,灰塵款款有情。開了店就不一樣,古雅都在工作與顧客之間蒸發。

撣塵主要是為顧客觀感、購物舒適,是以連鎖大書店方有此項規訓。一般獨立書店,就有書店主人性格——就難免複製折射一般真實藏書人的生活型態。而一旦書品堆積,積重難返。光線阻隔,灰塵積聚,卻洗掉顧客的幻影,還書以生活的真實。

香港的新亞書店,主要買賣舊書,店面素以一幢幢危樓一樣由地板疊至高空的書籍聞名。其危險,其密集,其難以梳理,其對人的眼光及熱情之考驗,恰如香港巿面的唐樓建築群一樣,某些人為之訝異掩鼻,有些人奉如神明。

當年我在誠品書店實習,放假便去逛唐山書店。唐山的人文學術書及詩集出版傳統,在香港亦聞名遐邇,我去台北亦必到。而那時日日開燈撣塵的我,突然重新理解了唐山的特殊幽暗,這不媚於人的地下室。我繞過暢銷新書的桌面,走到後方的書架,有一架上還有著香港往年的重要人文書籍,其中特別是青文書屋的出版,自青文主人羅志華以過度喧囂的孤獨死亡之後,已經難得一現於江湖,唐山卻因時地睽隔反而保存之。陳冠中《什麼都沒有發生》,黃碧雲《我們如此很好》,也斯《越界書簡》,心猿《狂城亂馬》,這些書我都已買齊,但莫可抑制必須以珍憐的眼光,指尖徐徐掃過書脊,一力沾染無可否認與我相關的灰塵,真是好厚好多的灰塵。在此時灰塵終於完全替代為光的借喻,那就是知識,它就在那裡,一直都在。

鄧小樺

著有《不曾移動瓶子》、《斑駁日常》、《問道於民》、合集《所以美好》。編有《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家》、《是她也是你和我——準來港婦女訪談》(合編)、《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合編)。

文學雜誌《字花》創刊編輯之一,曾獲中文文學獎及大學文學獎等。於各大報章及雜誌撰寫專欄、訪問及文化評論。並於各大專院校及中學教授創意寫作。為本土行動及藝術公民成員,2010年參選藝術發展局文學範疇代表選舉。曾任電台文化節目及青年意見節目主持,及曾任職誠品書店。近年策劃不少文學及跨媒體表演計劃(包括西九「自由野」戶外藝術節、港台「好想藝術是麵包——草地.文藝.咬一口」等)現為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及理事會召集人,水煮魚文化製作藝術總監,文藝復興基金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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