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大學的第二天,她就燙了頭髮,師友們都感驚奇;大學開學典禮,校長在禮堂裡致辭,她卻在外頭遊盪。女孩其實沒那麼聽話,不過是壓抑自己的個性……
追溯女孩的童年,似乎是黑白分明,綱常倫理清楚,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年代。至少,她一直想當個乖孩子。
小學時走路上下學。有一回在上學途中,一個騎機車的阿姨飛馳而過,掉落一張身分證,她立即拾起轉頭去追,不管上學要遲到了,不管手裡的便當盒晃出汁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離學校越來越遠……因為這是應該做的。
她對那個所謂的「善」有執念,時時督促自己。要討好這二十四小時不離不棄的監督者可不容易。
在學校認真學習,服從老師,遵守校規。即使在愛美的少女時期,她的頭髮永遠是直刷刷齊耳,額頭顯得更凸,臉更長,醜小鴨沒法變天鵝,卻從未想過玩花樣。在家她勤於做家事,把零用錢存在竹筒裡,雖然姊姊吵著要腳踏車,弟弟要自動鉛筆,她體諒單親母親持家的難處,從未提過什麼非分的要求。
小學當班長,在黑板上記下說台語的同學名字,代表班級參加演講比賽,並相信說好一口標準國語,是良好教養的指標之一,電視上電台裡聽到的不都是標準國語?她的先祖兩百多年前從福建漳州和泉州移民來台,落腳於嘉義、台南一帶,她出生並成長於台語通行的台南,卻奇異地說著一口像外省第二代的國語,被誤認為跟眷村有淵源。
淵源另有其他。家在崇誨新村附近,那裡有一大片磚房巷弄,一個菜市場,麵攤和油條燒餅店,許多操各省口音的人,還有流竄的野狗,總是追著奉命去買早餐的她。南人食米,而她一輩子偏愛大餅水餃各色麵食。回想起來,她所住的東區,有許多外省家庭聚居,彈鋼琴的梁姊姊,從幼稚園就玩在一起的小夥伴……每天早上,她在悠長的軍號裡醒來。從小樓窗口看出去,蛋殼青的天,一片平房,視野可及很遠的地方。
節儉惜物,穿姊姊的舊衣,買大一號的皮鞋,走起路來踢踢踏踏,周遭人人如此。家裡急需用錢時,母親跟鄰居同事起會跟會,自力救濟。有點小磕小碰身體不適,不去醫院,病痛在拖延和漠視中慢慢識相隱退。她從不覺得窮,同學中不乏一家七、八個兄弟姊妹,穿著補丁的衣服和橡膠鞋,學校繳費時總要罰站。何況她還有零用錢。每天放學買個麵包躲在房間裡,邊吃邊看《國語日報》,就是千金不換的幸福時光。
電視機從無到有,黑白到彩色,一代人守在電視機前看同樣的節目。脈脈含情的《情侶》,賺人熱淚並讓人也在自己身上找胎記的《晶晶》,跟對岸意識形態對陣的《寒流》,還有布袋戲史豔文和歌仔戲楊麗花。她迷戀這些聲光,在腦裡編織各種故事,最嚮往的莫過於能有武功或魔法,可以隨心所欲。
那個年代,國是國,家是家,一切不容置疑。中美斷交了,偉人去世了,她感到恐懼,現在是覆巢了嗎?從小讀了太多、寫了太多保密防諜、反共愛國文章。老師喊她去辦公室,要她加入國民黨。母親堅決反對。選舉了,無黨無派的候選人激起極大的興奮,選後大人暗地談論作票買票。她不解為什麼母親講到某些事時刻意壓低聲音,眼睛還緊張地瞥向窗外,風聲鶴唳。她不信這些對政府的批評。母親搖頭 說:都被洗腦了。
日本和美國文化透過父母長輩,融入她的日常生活。大人說到敏感話題,總是用日語,一些日常用品,尤其是晚進的新物,如摩托車和奶油,她知道的說法就是日語直翻。外公留學東京帝大,春節到外公家,聽到的總是日本演歌。外公坐在藤椅上抽著菸斗,指著新到的日本雜誌《文藝春秋》某頁冷笑:這裡又被剪掉了。家裡有日本帶回的核桃、巧克力、洋娃娃,蕾絲邊的小洋裝。一件日本深藍色西裝外套,鑲著金釦子,今日看來真是時髦帥氣,但當時她堅決抗拒,因為太像男孩子的衣服。果然當她被迫穿上出門時,路上一群男孩嘲笑她:這個是男還是女?
女性的穿著,女性的談吐,女性的溫柔賢慧,忍讓寬容。老師和祕書是兩個合適的職業選擇。傳統的女性面貌經由層層暗示催眠,塑成一個軟殼套在她身上。
其實英語系畢業的母親並不那麼傳統:任職於亞航公司,喜愛橋牌和花藝,帶大家去吃牛排,自己動手做沙拉醬,追電視美劇《神仙家庭》、《太空仙女戀》和好萊塢電影。聖誕節是大事,外公和母親合力為他們扮演聖誕老人。長大才知,聖誕節是日本和美國的大節日。
早年拍的照片都是黑白,有種光陰迢迢的歷史感,現世的喧譁被那純淨的黑白洗掉了,露出來是乾乾淨淨的人,一般表情都比較嚴肅,還沒習慣對鏡頭作出笑容或比剪刀手。她記憶中的童年就有黑白照沉靜的感覺。「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歌星尤雅的歌聲漸渺,世界開始眾聲喧譁,有人拒絕了聯考,她逐漸長大。
她聰明認真,但沒有夢想。沒有人在這時給她啟蒙。可是她對吃苦、靈修,那些會讓人高於物質的活動,有著天生的嚮往,拿本小冊子一筆一畫寫著如何錘鍊自己,如何讓自己更好。這高於物質的是什麼?一開始,她認為是知識。生吞活剝一些深奧的哲學書籍,咀嚼因不理解帶來的苦澀。後來,她找到文學,在文學裡想像人生,因為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直到她能自己創建文學裡的人生。
耽於物質和肉體慾望無疑是罪惡。她一度信奉基督,常常跪下虔誠祈禱,懺悔自己作為人的軟弱。她不能不注意到,菜市場裡那個抱著嬰孩吃冰的少女,人們對她指指點點。班上那個留級生,把眉毛修成柳葉,束著極細的腰肢。還有那個英文特別好的轉學生,舉止張揚,神氣挺著飽滿的胸。她們不是同類,不是乖女孩。腳踏車店老闆把她哄進內室,要不是察覺對方的詭異和猥瑣,她差點著了鹹豬手。廁所裡撞見一個變態男子,褲襠間露出長長一截纏著膠帶的物事,從此見了香腸就倒胃口。沒有人討論,但誰都知道性對女孩是危險,是羞恥,是禁忌。
考完大學的第二天,她就燙了頭髮,師友們都感驚奇;大學開學典禮,校長在禮堂裡致辭,她卻在外頭遊盪。女孩其實沒那麼聽話,不過是壓抑自己的個性。然而,許多世俗價值觀已然內化,她對叛逆的壞女孩不以為然,認為她們不負責任,放縱自己。她依舊進退有節,從未停止鞭策自己,也從未犯錯。一個大學同學說,男友要求夏天胸罩外一定要加一件小背心,不能讓胸罩顯形。她也一直是這樣穿。性,即使存在,必定存在,卻不會浮上水面。大家都在踩水,有人深,有人淺,而她一逕還是那麼「純潔」。她嫁給大學的初戀,婚後扮演聽話乖巧的兒媳婦。
她不關心政治,但政治無處不在。當政治反撲、無人可以自外時,整個島為之沸騰。這時,她出國了,去到顛覆是常態的紐約,開始屬於她個人的啟蒙。陰陽裂變,大海現陸地,她見識到各種女孩,各種生活的方式。世界原來是這樣多元和奇異,不是非黑即白。乖巧和聽話,有時只是缺乏質疑的勇氣。她重新學習自己是誰,從性別和國族開始,及於台灣的歷史和她自己的人生。她領悟到自己是成見的產物,層層捆綁,壓抑太多自我。由於寫作,她習於跟自己對話,發現自己其實有稜有角,特別較真。這世界於她不是一鍋粥,可以在裡頭搗漿糊、和稀泥,她討厭敷衍了事華而不實。
女孩(現在是半百的熟女了)學習國標拉丁舞,在魅惑的舞姿中釋放自己,可嘆這輩子從不知什麼是賣弄風情。她想像並描摹那些亦俠亦魔,敢愛敢恨,情和慾完美結合,敢於把自己的慾望放在前面的壞女孩。她本來或許是其中之一。那天去上舞蹈課,捂得嚴嚴實實上了計程車,一落坐,外套衩開,不期然露出黑色網襪的性感大腿,結結實實的黑色驚嘆號。
舉目四顧,同代友人一個個溫言婉語慈眉善目,為父母養老送終,為孩子鞠躬盡瘁,她們受過良好教育,有正當職業,在被賦予的角色中表現可圈可點。她知道她們也不擅於犯錯,盡責不放縱,且沒穿過性感網襪。一日,一月,一年,轉眼就是一生。漸漸老去了,這最後一代的乖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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