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歡迎來到我在《聯合文學》的第一個專欄!我很榮幸在今年為各位帶來寫作技巧上的一些觀察。我將以一篇一九八三年的文章起頭,它討論的是擬定犯罪小說情節的方法。這些年來有不少事情改變了,但發展情節的問題始終如一。
去年秋天,我為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National Public Radio)錄了半小時的訪談。華特.詹姆斯.米勒(Walter James Miller)屬於很罕見的那種訪談者,因為他真的讀了受訪者的書,也就是我的史卡德(Scudder)系列最新作《八百萬種死法》(Eight Million Ways to Die)。米勒先生問了我不少犀利與挑釁的問題,訪談即將結束時,他再度出擊。
「你如何擬定推理小說的情節?」他很好奇。「從反派著手?從謀殺的方法下手?還是用別的方式?你如何籌畫整件事?」
「不知道,」我說。「我有時會稍微寫個大綱,有時不會。我是大幅仰賴直覺的作家,我差不多是……想寫就去寫了。」
接下來米勒先生有禮貌地提出了其他領域的問題,所以我不知道他對這個答案是否滿意。然而我知道自己不滿意這個答案,然後確實沈思這個問題長達幾週。最後,我在電話裡向友人唐諾.威斯雷克(Donald Westlake)詳述那段對話。
「我不懂,」我說。「這種東西,我已經寫了二、三十本,別人問起我擬定情節的方法,我卻得說我一頭霧水。你用什麼方法擬定推理小說的情節?」
推理情節寫得超棒的威斯雷克先生,似乎在電話那端聳了聳肩:「完全不曉得。」
「你也是嗎?我在這一行做得越久,寫這個東西寫得越久,越發現自己多無知。我做的事好像只有找個點子,寫到遇上麻煩,然後低頭寫到解決麻煩為止。你能想像站在一班學生面前,叫他們照辦嗎?」
「沒法想像。」
「我也是。那天有位讀者來信,問我次要情節(subplot)的事。我沒跟他這樣說,但我要告訴你:我從挪亞方舟停在亞拉拉特山(Mount Ararat)[1]就開始寫作,但我根本不知道次要情節是什麼。」
「沒人知道啊。」威斯雷克先生說。
「真的嗎?」
「喔,我想到一個可能性了,」他承認。「你的主角淋浴時,故事裡發生的事,就是次要情節。」
「這像話嗎?」我說。「我淋浴的時候,美國有人在沖馬桶,我則被熱水燙傷。你會說這是次要情節?」
「我會說這是違反自然的罪行。」
「我也是。讓我火大的還有一件事,你想聽嗎?我跟別人聊我的書時,對方會非常羨慕地說:『噢,我想你一定有一套公式。』」
「鍊金術士一樣的作家。」
「就是這樣。好像我有一把神奇的鑰匙,能把寫書的過程變成一種可以如法炮製的東西。我生氣的原因,是我開始思考自己的書一定遵循了某個模式,所以我應該要有一套公式,如果我只有要這樣做的直覺,整個過程就太容易了。」
「當然。要四分鐘跑完一哩倒是有公式,那就是四分之一哩的賽道,每一圈都在一分鐘內跑完。既然你知道件事,你快突破四分鐘的目標了嗎?」
「我其實超過了,」我說。「因為我已經比這段對話開始時老很多了。」
接下來那幾週,這一切令人氣餒地切合我的狀況,因為我寫某本書時,開始遇到巨大的麻煩。那本書的名字可能會叫《畫風像蒙德里安的賊》(The Burglar Who Painted Like Mondrian),是一個推理系列的第五本書,整個系列都以柏尼.羅登拔(Bernie Rhodenbarr)為主角,他這個雅賊在犯罪生涯中不斷遭捲入謀殺案,所以必須反過來去破案。同系列的各本書之間,無疑有結構的相似性,你很可能認為我寫了四本書之後,寫第五本給我的考驗,就像照指令塗滿畫格一樣簡單。
噢,你錯了。因為我為了寫好這本書,痛苦至極。我經歷的難關,或許能為我們稍微說明擬定情節的方法。
我第一次嘗試寫雅賊系列的第五本書,是在一九八一年的秋天,我寫了一百頁出頭的書,內容是一個賊要偷美國的早期銀幣。那本書看起來不對勁,我也不想處理它,幾個月後,我就擱置了它,去寫《八百萬種死法》,而且後者順利從打字機汩汩流出。(寫小說碰巧是我做過最吃力的事,但情節向來不成問題。)
時光飛逝,第五本雅賊系列的書逾期未交。夏天的時候,我認定自己在綠點(Greenpoint)[3]的公寓需要一幅畫掛在壁爐上方。我心裡真正想要的是蒙德里安的畫,但我只負擔得起舊日曆上面的圖。所以我買了一塊畫布、一些顏料和刷子,向一位藝術家友人請教技巧,然後自己畫了蒙德里安風格的幾何抽象畫。
好。這讓我稍微有了一本書的靈感。我也對去年奮鬥到一半的成果有了一個喜愛的點子,那就是柏尼和他的好夥伴卡洛琳.凱瑟(Carolyn Kaiser)用輪椅偷運一具屍體。我還想到另一個點子:柏尼在行竊時遇到一個女人,因此引發一場浪漫的曖昧事件。我跟所有點子玩耍,然後坐下來想辦法寫出大綱。
行不通。我有一大堆線索,可是無法編成任何紮實的東西。不過我認為自己有夠多的情節元素,可以坐到打字機前,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我寫了一個位在書店的開場——柏尼開二手書店來掩護身分——然後我對他的下一步有了點子:他去拜訪一個人,為對方的藏書鑑價,但這麼做完全是為了進入一棟保全系統嚴密的公寓大廈。他一進去,馬上就到同一棟的另一戶行竊。
然後我又有了另一個點子。卡洛琳的其中一隻貓遭到綁架——你就想像肉票是貓——對方開的贖回條件,是要柏尼偷一幅畫。當然,是一幅蒙德里安的畫。
我寫許多本書的時候,掌握的東西少得多,但成果很好。所以這本何不也這樣做?
我動手寫了,紙頁開始在打字機左方堆積起來,一天五頁、六頁、八頁,一週寫五天。寫作過程很順利。場景成立,人物活起來,還有我想都沒想過的其他人物,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在紙上逐漸成長。舉例來說:有個偷書賊,他只對公共圖書館下手;有位剛離婚的律師,正為紐約馬拉松訓練身體;一個女性詩的愛好者;一頭黃金獵犬。此外還有柏尼.羅登拔定目劇的其他班底人物,一如往常地做出一流演出——包括最優秀的收賄警察雷.柯希曼(Ray Kirschmann)、柏尼的藝術家友人丹妮絲.雷芙遜(Denise Raphaelson),卡洛琳,以及柏尼自己。
我寫完第一百二十五頁之後,呼吸輕鬆一點了,這裡正是一年前這本書第一版停滯不前的地方。我繼續寫,文字繼續流動,紙頁堆積起來,接著,突然之間,我意識到出事了。
我有事件,也有情節元素,有人物在找故事,可是書裡正發生形形色色的事情,我卻壓根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有一個叫做翁德東克(Onderdonk)的人引誘柏尼來為他的藏書估價?一頭黃金獵犬的毛,為什麼會出現在一具屍體的褲腳反摺處?柏尼在翁德東克住處遇見的年輕女子是誰?她如何嵌入故事裡的事件?誰偷了卡洛琳的貓?怎麼偷的?為什麼要偷?翁德東克家裡的蒙德里安畫作失竊,柏尼則得去修列美術館(Hewlett Museum)偷另外一幅來贖回那隻貓,這兩幅畫又有什麼關聯?
如果我無法一一回答這些問題,誰能回答啊?如果沒人回答得出來,我怎麼能繼續寫這本書?
我一度堅持下去,要自己相信過程,始終保持覺察,就像基督科學的信奉者(Christian Scientist)對待盲腸炎一樣[2]。接著我寫完一百七十五頁,最多再寫七十五頁就可以完成這本書了,但我停下筆來,舉手投降,連午餐都吐了出來。
「我得全盤釐清,」我告訴朋友們。「我得從第一頁開始重寫這本書,而且得重新擬定這本書的情節。現在的問題是情節沒有核心可言,一大堆事件漫無方向地轉來轉去。我得找到情節的核心,然後我得重寫。」
聽起來不錯,可是我如何全盤釐清?如何將果核移植進入空心的蘋果?我不曉得。我倒是知道自己寫書停滯不前的時候,通常會做什麼事。我通常會將它們放進一個箱子裡,塞在櫥櫃的架上。它們通常就繼續待在那裡了,最後幾年過去,我直接扔了它們,連蓋子都不會掀開來看。
可是我不能這樣做。第一,我得寫出一本書,否則春、夏這幾個月,我就得認命住在公園吃草過日子;第二,我就是情緒上還沒準備好要再度放棄雅賊系列的第五號作品。我有一股預感,覺得自己若不想辦法完成這本書,可能會完全遺忘整個雅賊系列。
我花了三週時間思考,有時會做備忘錄給自己。那段期間,我的確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完成任何東西。既然我沒真的坐在打字機寫完稿,就無法坦誠辨別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工作。
接著,某天晚上,我和朋友勞倫斯.安妮.寇(Laurence Anne Coe)喝咖啡。她問我的書是否要出版了,我跟她說沒有。
「你要不要跟我聊聊看情節?」她提議。「說不定我或你會想出什麼來。」
我絕對不會討論正在進行中的工作,且將此視為鐵律,但我想對勞勞說出我寫這本書遇到的阻礙。我可能意識到這本書不算正在進行中,它正遭棄置,而且聊它也不可能構成什麼傷害。無論如何,某個內在的聲音要我說出來,認爲我不會因此失去什麼。
於是我開始聊自己擁有的所有情節元素,勞勞則問了一些問題,提了一些意見,我們各說了一些想法。不到一小時後,我就知道要如何重建這本書了。我原本沒有完整的情節,一點也沒有,可是聊完之後,關於這本書當時主要的不足,我已經掌握到了核心。
寇小姐值得一誇。她是製作人,也是已故傳奇製作人佛瑞德.寇(Fred Coe)的女兒,所以她能對擬定情節的過程做出有用的貢獻,實在也不令人意外。我也值得表揚,因為我知道何時要將鐵律丟到一旁,接受其他人的幫助。
其後我又花了一、兩週思考這本書,稍微寫了大綱,但仍然無法寫出詳細的情節概要。接著我從頭重寫,丟掉一些人物,改變其他人物,寫了一些全新的場景,另外一些場景,則大致照著我原本所寫的使用。我很高興地向各位報告:這本書目前進展得非常順利。我幾乎害怕說出這件事,因為我還剩三十到五十頁要寫,沒法肯定接下來這部分不會有閃失。寫這種推理小說有點像指揮高中管弦樂團,你無法確定每個人的演奏會同時結束。不過,你可以說我樂觀地謹慎以對。
我如何安排推理小說的情節?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後記
三十年後,擬定情節這件事幾乎沒變。其他事情變了,我的好友唐諾.威斯雷克過世了,但從那時起,我寫所有犯罪小說時,仍然是在沒有頭緒的狀況下建構情節。
你有沒有碰巧注意到,這麼多年之前,我曾考慮讓柏尼.羅登拔牽扯上美國早期的銀幣?嗯,二○一三年的時候,這兩方終於交會在《數湯匙的賊》(The Burglar Who Counted the Spoons)。你相信這件事花了我這麼長的時間嗎?
註:
[1] 據《聖經.創世紀》,挪亞方舟躲避洪水220天後,停泊於亞拉拉特山,又過了數十天,確定洪水消退,眾人及動物便離開方舟,亞拉拉特山成為方舟的最後停泊處,位於今日土耳其及亞美尼亞交界。
[2] 基督教科學的信奉者認為,病人可以藉著信仰、祈禱等靈修而痊癒。
[3] 位於紐約布魯克林的一個區域。
作者簡介
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
一九三八年出生於紐約水牛城,長期定居於紐約市,當代推理小說大師,被譽為「紐約犯罪風景的行吟詩人」;著有超過五十本小說、多部短篇小說及非小說。曾多次榮獲夏姆斯獎、愛倫坡獎、安東尼獎、馬爾他之鷹獎、菲力普.馬羅獎、愛倫坡終身大師獎(1994)、夏姆斯終身成就獎(2002)、英國犯罪作家協會鑽石匕首獎(2004),Mystery Ink警察獎之終身成就獎(2005)等多項推理大獎。其代表作為私家偵探馬修.史卡德系列、柏尼.羅登拔的雅賊系列、殺手凱勒系列與密探伊凡.譚納系列;另著有《卜洛克的小說學堂》(臉譜)、《小說的八百萬種寫法:不要從頭開始寫、從別人對話偷靈感,卜洛克的小說寫作課》(麥田)等寫作論著,與回憶錄《八百萬種走法:一個小說家的步行人生》(漫遊者文化,2016/1/5)。
譯者簡介
傅凱羚
職業譯者與編劇,現從事電影創作及撰寫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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