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31日 星期四

【2017第十四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桓葶/養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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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2017第十四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桓葶/養蜘蛛
【剪影】梁正宏/惜情花
【慢慢讀,詩】沈眠/開火

  今日文選

【2017第十四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桓葶/養蜘蛛
桓葶 (屏東女中三年級)/聯合報
這篇有著細膩難以捉摸卻又真切的情感,面對喜歡的人,主角心中有許多顧忌,蔓延著無力與無奈,甚至有些絕望。──楊照

敘述縝密,透過一點點變態的養蜘蛛細節,呈現情感細微的窒悶與絕望,最後是淡而孤單的結尾,收得很好。──駱以軍

跟Y從植物園走出來的時候,額頭、脖頸,乃至於衣物下的肌膚,全密密地布滿了汗水。太陽很大,即使園內有些遮蔭,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燠熱暑氣仍然包裹住所有感官,怎樣也甩脫不開。

「連呼吸都嫌熱,」X皺眉說道,開始翻找包包裡的濕紙巾,順帶多抽一張遞給我。聽她這樣說,心裡不禁覺得有點抱歉。「要不要去吃冰?」我撩起頭髮一面擦汗一面提議。記得剛剛進植物園前有看到賣冰淇淋的攤子。

「你請客?」她笑起來,頰邊的渦略略陷下去。

我想我的錢是夠的——當然,是在沒有額外支出的前提下。

我將濕紙巾揉成團拋進一邊的垃圾桶,「好。」

多數時候,我很難判定X話裡的意思。她的好辯曾經一度讓我感到棘手。有時說出的那些人們認為俏皮機靈的話,我只覺得那是為了維護自身立場所做的詭辯。在問她要什麼口味的冰淇淋時,她只回答我等等她自己會說;然而一站到老闆娘跟前,她搶先一步道:「我要一球香草的。」察覺到我疑惑的視線,X笑嘻嘻地回望過來,「付錢啊。」我猶豫一會,顧慮到後方那對等得不停咂舌的情侶,只得掏出硬幣放上餐車。等她接過甜筒,一同離開了排隊的人潮,才問道:「你後來怎麼沒點?不吃了?」

「現在不是在吃了嗎?」她張嘴嘗了一口半凍著的乳白色雪山,「錢是你付的,快吃吧。」說著,將甜筒遞到我面前。

原先渾圓的球體已然缺了一角,像天狗咬過的月亮,高低相間的邊際微微濕潤。模糊的邊界。

我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掠過冷涼的凹陷處,三十六度和負九度的溫差令人有一瞬的恍惚。感覺身體似乎下意識地抖了一下,又好像沒有。

「……太甜了。」

「會嗎?」X張口再次鑿了一個坑,笑著露出兔子似的門牙,「我覺得還好。」紅潤的唇角沾著一點雪。

盛夏最後的涼意,沙漠的一場雨,困乏的旅人皮袋裡的一滴水。

我盯視了幾秒,沉默地指指她的唇邊。

和X又隨便聊了幾句後就各自散了。從她不時低頭滑手機在螢幕上飛快地打字、離開的方向也不是平常那條路來看,她似乎還有其他約會的樣子。

我想我知道X要去見誰,也知道他們之後會做什麼事。

通勤時段,車廂裡擠滿了人,空氣凝滯,即使是竊竊私語也輕易就鑽進耳裡,以一種不痛不癢的力道扯著腦內緊繃的弦——今天是什麼日子?

不知道。

門邊一對年輕情侶手牽著手,女子依附男人的模樣像是菟絲子纏繞著樹,又像是從對方身上長出的巨大肉芽;隔壁座上一個婦人正隔著被撐開的衣料輕撫自己鼓脹的肚子,寬大的額掛滿了汗,蒸得過久的饅頭似的臉顯現出異常晶瑩的專注;對面一個容色憔悴的中年男子拿糖果哄著坐在他膝上的小女孩,想堵住從她口中不斷溢出的嬌憨又破碎的文句。

突然記起很久以前第一次參加大地遊戲跳竹竿舞的事。明明是富有節奏的、周而復始的曲段和動作,然而只要我一插足參與就立刻壞了秩序,幾次下來便自覺地站到一邊了。當下遠遠觀望著熱中於這單調活動的人們,輕蔑感不經意升起、膨脹到令人難受的程度。

此刻,三組人馬理直氣壯地在面前演示著再簡單不過的原理,彷彿想展現它某種縮影給我這個隔著層玻璃逕自不屑一顧的人看。

幸好很快就到站了。

被人潮推擠著出了車站,這才發覺外頭的空氣又暖又濕。路邊兜售玫瑰花的小販懶洋洋地隨口招呼「要不要一朵」,我把僅剩的錢都遞出去,捧著電影道具似的花束,走了將近一公里的路回家。

玄關很暗。在鞋櫃上找到一張便條:「我跟爸出去吃了,冰箱有咖哩,自己熱來吃。媽。」我看完後揉爛了丟進垃圾桶。

將玫瑰花洗乾淨,揀了較老的插在客廳的花瓶裡,剩下不多的嫩的還有少許花苞的帶到後院去。 後院是曬衣服的地方。接近傍晚,曬衣竿上只有空盪盪的衣架子,隨著風輕輕搖晃。我的飼養箱擺在遮陽棚下的洗衣機旁,最大的箱子裡頭的三隻鳳蝶已然掙脫了蛹爬出來,正茫然而壓抑地飛舞。其他幾個箱子裡大部分都還是幼蟲,唯一橫擺著的箱子裡裝著紅毛蜘蛛。清了蟲糞,換過水和葉子,還剩下一枝玫瑰——應該要剛好的,但我忘了鳳蝶幼蟲今早就已經結蛹。

X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我還不敢讓她看這些,怕她覺得噁心。當初要飼養牠們當寵物,父母都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養狗怎麼樣?」父親說。

「貓呢?或者是兔子?你不是喜歡彼得兔嗎?」母親問。

「那是國小時候的事了,而且現實中的兔子不會自己照顧自己。」我不耐煩地說,「養蜘蛛很方便。」

「怕麻煩的話,養魚也不錯啊。」

「我總不能老是伸進魚缸裡去碰牠吧,牠會生病的。」

母親驚訝地看著我,彷彿不能想像她的女兒將會若無其事地抓起毛茸茸的蜘蛛捧在手上像玩著一個劣質的塑膠玩具。

最後在我做出「絕對不會讓牠跑出箱子」的保證後,兩人終於答應了。

X看到的時候也有點怕,但畢竟是隔著箱子欣賞,沒多久她就像寫自然習作的小學生那樣看得入迷。不過比起蜘蛛,她似乎對一旁的蝴蝶箱子更感興趣。那時養的是琉璃小灰蝶,一種停在植物上不太起眼,但拍動翅膀時會因為光線而折射出微弱的青藍色光澤的蝴蝶。

觀察一會,她突然無比認真地問我:「你之後會把牠們放出去對吧?」

過於直率的視線和話語迎面而來,我愣一愣,含糊道:「嗯……我想我會選個適合的地方吧。」

「我覺得牠們在野外會比較快樂。」她平靜地說。

我突然有點心慌,「你喜歡蝴蝶嗎?」

她笑著側過頭去,將鬢髮別到耳後。我湊近點看,小巧的耳垂上棲息了一隻恬靜的銀色蝴蝶。

我不知道她去穿了耳洞,更不知道她豐厚的髮絲有淡淡的花香味;微妙的窒息感輕易攫住呼吸,剎那間她身上的香氣似乎籠罩著整個後院。早春的太陽還不夠暖和,可是我一向冷涼的手心已經微微發熱。腦袋裡朦朧記起有個故事的主角,以殺戮作為提煉少女體香的手段。

當時還沒意識到,那個春天般的少女從此將踩著我心臟跳舞。

我小心捏起一隻蝴蝶,迅速地放進蜘蛛箱子裡。拉了把凳子坐下來看,那隻剛被扔進新環境的可憐蟲沒多久便糊里糊塗地撞上蛛網,掙扎幾下就停住不動了;感覺到動靜的蜘蛛拖著碩大的身軀慢吞吞地爬過去,以和移動速度成反比的俐落動作咬掉蝴蝶的頭,然後細細地吃食殘骸像孩童品嘗一塊好不容易要來的餅。

蝴蝶、蟋蟀、麵包蟲,全都是為了蜘蛛而養的。特地到外頭去抓太麻煩了,養在旁邊的話隨時都能餵。最開始只給牠吃麵包蟲,但就跟飼養貓狗一樣,久了也想給牠準備零食,所以又養了別的。隨著牠越長越大,飼料種類也越來越多元。蝴蝶是升高中後才新增的。

如同玩花占卜一般,我一片片拆下剩餘的玫瑰花瓣丟進一邊的垃圾桶,直到它光禿禿地只剩下綠枝。我看著手裡最後一片花瓣,放進嘴裡嚼了又嚼。難以言喻的苦澀蔓延開來,炎熱蒸騰得它一絲香氣也無。吐出來的紅色碎片混著唾液就像咳血。

Y總是戴著口罩,上課時老是咳個不停。我怕聽那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下意識地就有點疏遠他。空氣品質特別不好的那幾天,他總是請病假,聽說嚴重得不停打噴嚏和流鼻水,有時還會發燒。

Y有氣喘。X談起這件事時微微皺著眉,聲音輕快得像那只是個小小的壞習慣。

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旋即感受到X不滿的視線,只好裝作有興趣的樣子追問:「你怎麼知道的?」

「收健康檢查紀錄的時候看到的。」X是衛生股長。

想起她或許可能看過我的紀錄便莫名一陣羞慚。事後才知道她並沒有這麼做,但當時自我膨脹到一個程度不免有些臆想。

「……濫用職權。」

「這叫關心同學。」

我第一次看見X紅著臉笑起來,引人跌落的酒窩深深地陷下去。

國中同班三年期間,我和X交談的次數屈指可數。有時覺得怎麼回事呢,升上高中後,隨著時間流逝,許許多多的情感交疊在一起一發不可收拾,如今要弄清只是徒增困擾而已,還不如不梳理。反正有問題的總歸是我吧,就跟當年吵著要養蜘蛛一樣。

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總有一天要分開。

我頹廢地反芻這個念頭,一遍又一遍,越咀嚼越空虛。

從植物園回來後又過了一個月。暑輔結束後,X難得提議要一起走回家。

夕陽很刺眼,暑氣未消,我們走沒多久又全身是汗。X吵著要吃冰,拉著我去買甜筒。我一邊走一邊取笑她每次要什麼那裡就賣什麼。

賣冰的婆婆一臉歉意,剩的口味只有酸梅跟巧克力,時間晚了,說是可以多送我們一球。我和X各買了一支,兩球冰淇淋疊在一起,顫巍巍地彷彿隨時都會掉下來。

她今天似乎心情很好,步伐間時不時輕快地微微跳躍,令我記起以前看過的她的芭蕾舞表演。

「你好像很高興。」我說。

被餘暉染成橘紅色的臉揚起一個大大的笑,「看得出來?」她親暱地靠過來勾住我的手,「本來打算早點告訴你的。」口吻有點像撒嬌。

夕陽很刺眼,暑氣未消。恐怖的預感模糊襲來,高傲地緩緩吊起我的心臟示眾。我在X快樂的語聲裡墜落、墜落,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就像一個不能為自己辯白的異教徒,除了不斷點頭外什麼也不能做。圈著我的手臂如此纖細,像極了蝴蝶的腳,我卻不能掙開。甜蜜的花香竄進鼻尖,明明七夕都過了,春天還在纏人地敲打著我。這才想起那天買的玫瑰花全都沒有刺,是所有戀愛的人將它磨掉的,否則這樣便不能坦率地捧著它。

可是我多希望人們能保留它的尖刺,知道它最初是傷人而堅忍的,守護著柔軟的花瓣像對一個祕密守口如瓶。

一人吃兩球冰淇淋恐怕還是太勉強了,腦袋都不太清楚。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忍著劇烈的頭痛和翻江倒海的噁心感獨自走回家這件事。昏昏沉沉睡了一會,醒來時天色很暗,臉上冰冰涼涼的,我隨手抹乾,無視空腹帶來的飢餓感倒頭就睡。整個晚上醒來好幾次,依稀還朦朧地慶幸過明天是假日。而每一次清醒似乎就悄悄地掏空一點什麼。

大概是鹽分吧,第二天我瞪著鏡子裡紅腫不堪的雙眼心想。

接下來的半年一直處在這種睡睡醒醒的狀態,游離於現實和夢境、家和學校、考試和理想之間。當個人生涯之類的問題擺在眼前,再複雜難解的情緒都只能先丟在一邊置之不理。

等我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應該要關心X的時候,已經放榜了。聽說X跟Y考上了同一間大學,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同個系。

自從被蜘蛛咬了一口後,我就把蝴蝶、蟋蟀等等小零嘴都放走了。其實也是我不好,在牠剛蛻皮,同時也是最虛弱的時候碰牠。後來只餵蚊子或麵包蟲,牠一樣長得很好。

再過不久又得給牠買個更大的箱子了。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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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影】梁正宏/惜情花
梁正宏/文/聯合報

母後,有好一陣子,無心尋花。

然思母心切,趁春陽暖暖,又重回昔日與母親偕行的油桐花徑。

白瓣紅心,久別的淡雅,仍綻放得像極了母親。

印象裡,母親十分愛花,常還沒開始賞花,便先彎下佝僂腰身,將落花拾起,置放在一旁矮樹上。我笑說,那落花實應特立「惜情花」綱目才是。

可母親微笑不語,逕自望出了神。

晨風漫漫。花落似雪。

此刻,我獨佇花徑,凝視回憶如掠影浮光,花上葉間灑落,哪裡也不想去。

彷彿母親就在前方不遠處拾花,當花不再飄落,便會轉身,快步歸來。

(本欄歡迎投稿,文長以300字為度,附照片一幀,稿寄:lianfu@udngroup.com)


【慢慢讀,詩】沈眠/開火
沈眠/聯合報
故事剛發生的時候

你們已經忘了

前世今生

然後咧

寫下這些句子的那個人

也忘了

該往哪裡去


他正忙著重新

加熱自己

對著空白的稿紙

準備再度

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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