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堪,是另一種年老後常會有的心境。告訴你一件我的親身經歷吧! 有一次,我被邀請去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市對幾千人演講。當主持人大力稱揚我的時候,我正坐在大廳的前排;輪到我走上臺時,我不想要像大多數六十三歲的老人一樣,步履蹣跚地爬上階梯,我那受到過度讚揚的自我催促我從臺下直接跳到臺上─我居然還真的照做了!接下來呢?就是我佯裝鎮定的對著臺下聽眾繼續演講──其實我的腿正在流血,但我沒有馬上處理傷口,而是任由鮮血不斷滴在短襪上,假裝沒事……這真是太丟臉了!丟臉到不想承認我其實已經快昏倒在臺上了。 回想起那次經驗,對於自我的強迫能力,以及它在那個情況操控我的方式,我真的深深感到驚訝。我沒有立刻暫停演講幾分鐘,去處理傷口──如果神智夠清醒,我一定會這麼做──反而讓自己「成為」那個難堪,應該是說,我讓自我完全支配了我。 我對自己快要昏倒而感到難堪的背後,其實是對自己變老所感受到的難堪,我甚至對有這樣難堪的感覺感到困窘!我覺得走那個「老人專用」的樓梯到臺上,是一件很可恥的事,而這難堪的感覺讓我在當時做出不恰當的舉止。 在五十到六十多歲時,我很常做出這種判斷錯誤的行為,也許是因為我有點忽略了自己的狀況,過於高估身體的能力,也可能單純只是因為─—我就是太自大啦!無論如何,我現在發現,這種伴隨老年而來的難堪感覺,已經隨著我生理上的不方便而幾乎消失殆盡了,這是件好事。回顧中風後,我一度要靠著輪椅,連一些夜晚翻身之類的簡單小事都做不到,我當時還很煩惱自己看起來很糟、狀況很不好。 對於這樣的行動不便,一開始真的很難承受,但是當自我跳脫出它的憂慮之後,一切就變得愈來愈容易了。 艾略特(T. S. Eliot,美國、英國詩人)曾說:「當年紀大一點,你便不想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於是你摘下了面具、虛榮跟過大的野心。」他如果認識我母親,可能就不會這麼說了。 在我母親過世的前幾天,我單獨跟她在醫院裡,雖然她已經十分虛弱,但仍然用僅存的力氣握著一把扇子,遮著自己的嘴,如此一來,我便看不到她沒裝假牙的樣子。當時母親的牙齦很敏感,已經不能再裝假牙了,所以她在人前必定會拿著扇子,除了父親跟牙醫以外,沒有人能看到她不裝假牙的樣子。 更糟的是,醫療過程中使用的類固醇造成她臉上長了些毛髮,她每天都得用鑷子除毛好幾次,留下一兩根都不行,以免被人看見。疾病跟治療過程改變了她的身體,母親正在與之對抗,她對此感到難堪,因此必須不時拿著扇子,還得定時清除臉上長出來的毛髮──在對抗身體變化的同時,她也使自己不得平靜。 這當然注定是一場敗仗,但她卻無法不打,因為在她的文化中,她就是被如此教育的,那也正是她學習到的──對抗到底。 還有我的老朋友提摩西,當他病重時,如果有朋友想跟他照相,提摩西一定會將嘴巴緊緊閉著。提摩西並不常這樣緊閉著嘴,我問他到底怎麼了,他張開嘴告訴我,他掉了一些前排的牙齒,沒牙齒的模樣可不是他所樂見的;換個方式說,他感到難堪。 但是,一位中國老女醫師卻是用一種光明的態度面對同樣的情況。有一天,我問她為何看來不太一樣,她笑開來對我說:「我今天過萬聖節!」你可以清楚的看到她只剩下四顆牙齒,散布在嘴巴不同的角落。她只是咯咯笑著說這些牙齒痛起來的時候很折騰人,她不再需要它們了,於是就把它們拔掉了。 「我像我祖母一樣都沒牙齒了。」她說完就繼續去看診了。 母親過世後不到一年,我來到世界的另一邊──印度,坐在印度教導師尼姆的前面。尼姆將近八十歲,有著粗大的腰圍,他只剩三顆牙齒,有兩顆還是黑的,但他沒有用扇子遮著嘴──事實上,他似乎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肥胖或是牙齒的狀況。我們這些信徒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的坐在那兒,在我們看來,他其實很賞心悅目。 同樣沒有意識到自己身體狀態的,也包括阿南達瑪以•瑪(Anandamayi Ma),這世紀最偉大的女聖人。儘管這位老師曾經是一位迷人的美女,但是當她步入生命終點之際,坐在她旁邊的我發覺到,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身體的衰老。她就像是一個發光體,而一種超越了身體形式的美麗展現在她沒有牙齒的微笑和布滿皺紋的手上──她的靈魂之美,穿透了老破的面紗,正散發出迷人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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