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之後坐在我床沿上,我則削了個蘋果給她吃。她用手拿著,只咬了一小口,就又放下了,之後她一直沒吃。我桌上放了幾本世界名著,就是《父與子》和《包法利夫人》。我當然是故意放的,作為道具吧,總之和蘋果一樣,是為了配合氣氛……
我十八歲參加工作,曾在一個古鎮工作過幾年。這個名叫半塔的古鎮,歷史上似乎是有一座古塔的,可惜敎雷給劈了。現在區政府設在鎮子上,因此小鎮就顯得十分繁榮。商鋪、機關、各種派駐機構……總之是人來人往,熱鬧得很。特別是逢節,更是人山人海,豬羊狗兔,各種小吃,買、賣十分火熱。我們的銀行營業所就設在小鎮的北頭,迎街是一個二層小樓,後面一個大院子,住著職工們的家屬。每人一個老婆,生他三四個孩子,因此院中就顯得很有生氣,婦人的呼叫,孩子的打鬧。我就在辦公樓的二樓一間頂頭的屋子裡居住了下來,朝西的窗子正好是這個院子。於是每天就能看到院子裡的一切活動的情景。
我的工作是出納員。出納員就是每天面對著一大堆錢數來數去。銀行說起來是高大上的行業,裡面的人好像都西裝革履,其實所幹的事是極其瑣碎的。比如我,就是每天面對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票子。票子還不是我的。而且這樣的行業,都有個師帶徒的習慣,或者說有一個師帶徒的過程。我剛幹出納,要求我跟一個女的學習點票子。這個女的比我大不了多少,而且長得好看,我便很同意拜她為師。她主要教我如何點鈔,點單指單張,多指多張,說白了,單指單張就是一張一張的點,多指多張就是好幾張一點,有三張的,有五張的。你別小看數錢,它也是一個行業的手藝,點好了照樣出名。我的師傅就是縣裡的冠軍。我們鄰縣還有一個省裡的冠軍。點出名了,還能當省裡的「三八紅旗手」呢!拿了獎金不說,就是工資還長了兩級。那個女的年齡較大,長得一般,之後找物件就好找得多了。據說剛開始找不到,後來找了個本縣在外面當兵的,還是個連長以上的官。你說,這數錢有沒有用?
師傅抓住我的手教我,如何壓掌,如何劃撓。壓要壓緊,劃要劃穩、劃準。她一抓我的手,我立即面紅耳赤。那時我還臉紅,後來不紅了。她對我說:「你還臉紅,我還沒紅呢!」
說著她放下手,臉果然就紅了。
下班之後,我就在頂頭的宿舍裡,猛讀我帶回來的那些書,我記得最初讀了《前夜》和《父與子》,我讀不下去,讀幾頁就爬起來瞎轉轉,喝點水啊,抽支菸啊,總之是「磨洋工」,這樣一本書要猴年馬月才能看完。我一氣之下,發明了一種讀書方法:那時我還練功(就是玩吊環,在地上打鯉魚打挺),我便將一根練功的功帶釘在椅子上,每每坐下,先泡上一杯茶,之後將功帶往腰上一紮,規定讀了五十頁才能站起來。這樣一來,效果就好多了。有時下意識又想站起來,一抬屁股,椅子也跟上了,只好又坐下。
營業所的院子裡有幾棵高大的梧桐樹,我來不久,即在一棵梧桐樹上扣了吊環。有時我五十頁讀完,也感到累了,就走下樓在吊環上,跟自己玩命,翻上翻下,有時還想做個十字水準,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於是我便把自己倒掛在吊環上,看天上的雲來雲去。這樣看雲也比較奇特。你別說,換一個角度看風景,就有別樣的效果。
那個夏天的法國梧桐的葉子很大。我有時中午,也在那很大很密的樹蔭下讀《包法利夫人》。那個夏天我有時會忽然陷入一種無聊的冥思之中,彷彿一種青春躁動般的冥思。那無邊的幻想像那個夏天的雲朵一般縹緲不定,變幻無常。
在這個鎮上,我進行了我的第一場戀愛。我的師傅看我好學,執意要給我介紹物件,她說非要把鎮上最美麗的少女介紹給我做老婆。於是在一個黃昏,她給我拿來一張照片,是那個時代的一張不大的黑白照片。我剛開始不敢看,先揣在兜裡,回到宿舍,再偷偷一個人看。照片的構圖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小船的一側,照片的一角還飄著幾縷楊柳絲條,形成一種對稱之美。我知道那是南京的玄武湖,可給我印象深的,是那一頭長髮。那是那個時代的一頭長髮,那個時代的長髮特別黑亮,不知道是不是與那個時代的風氣有點關聯。
女孩是鎮上拖拉機站站長的女兒,也算是鎮上中層幹部的子女。她高中畢業被安排在鎮食品站工作,也是好單位。在看完照片之後,我和師傅後來還專門到食品站去考察真人。當然我可能也是被考察物件。那個時候的戀愛就是這樣的。介紹的人很有耐心,這可能也與小鎮的風氣有關,當然也可能與空氣和水有某種神祕的勾連。
我們去的目的是假裝買雞蛋。這也是那時的介紹人慣用的伎倆。既然做假也要跟真的一樣,於是雞蛋當然要真買一些。女孩叫什麼來著?我們就叫她小琴吧。小琴的工作就是管雞蛋。那可不是幾十個、幾百個雞蛋,而是整整一屋子雞蛋,一層一層碼著,有一種能升降的鏟車,鏟著雞蛋簍子一層一層去碼,還是相當機械化的。我們去時小琴在假裝撿蛋,就是將一簍子蛋用手過一遍,把有癟子的壞蛋從好蛋中挑出。
見了之後小琴就站起來,拍拍兩隻手,其實手上也沒有東西,於是臉跟著就紅了起來。我師傅大方,很有經驗,她圓場說,我們來買點雞蛋,小陳晚上讀書累了煮煮吃,增加營養。師傅說完也拍拍手,彷彿就要撿蛋的樣子。
小琴說,不用,我來。於是就開始給我們撿。她撿那又大又紅的。她撿一個,就砸一下,雞蛋就砸一個癟子,她撿一個就砸一下,雞蛋就一個癟子。我們知道,這一下就是壞蛋了。壞蛋就便宜了,幾乎不值什麼錢。
後來我們就拎著壞蛋往回走,我顯得很興奮,因為小琴的臉實在很好看。她摜雞蛋的樣子,也十分嬌美,彷彿雞蛋這樣輕輕一摜,這個動作,是上帝專門為她設計的。
小琴對我印象怎麼樣我不清楚,估計也不壞,因為她後來還專門到我宿舍來玩過一次。如果對我印象不好,她肯定不來玩。這個是常識,我還是懂的。
那天她來是黃昏,應該是夏天,因為我記得蟬在死命的叫。我這個人非常討厭蟬,我覺得這是一種很醜陋的昆蟲,而且叫起來沒完沒了,是個很不懂得節制的傢伙。
她來時穿得很單薄,夏天嘛。為了製造氣氛,也為了表示誠意,她來之前我特地到街上買了幾個蘋果。她來之後坐在我床沿上,我則削了個蘋果給她吃。她用手拿著,只咬了一小口,就又放下了,之後她一直沒吃。我桌上放了幾本世界名著,就是《父與子》和《包法利夫人》。我當然是故意放的,作為道具吧,總之和蘋果一樣,是為了配合氣氛。
她只坐一會兒,我們並沒有多說什麼,我只感到自己頭碩大無比,快要爆炸了一般。我平時不是這樣,而且我這個人不好,就是嗅覺特別靈敏。她那種特有的氣息就一直在我的房間。我暈頭暈腦,並沒有說出什麼有趣的話來。
她走之後,我還處在暈頭暈腦之中,似乎都沒能感覺到她的走。於是我看看那只蘋果,蘋果都有點鏽了,可也不太鏽。我都沒有用水沖一下,就把那只蘋果吃掉了。她咬過的那個地方,我還特別注意了一下。雖然我的嗅覺特別好,可也沒吃出什麼特別的感覺。
但是,從此之後,一個殘缺的蘋果的記憶,留在了我的心上。它不是別的蘋果(如流行歌曲《小蘋果》),而是我自己的、一個藏在心中的「青澀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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