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2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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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30 第6041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衷心感謝,珍重再見
青春是一場從未落幕的獨角戲
【書評˙人文】在轟動與窮絕之後

  今日文選

衷心感謝,珍重再見
祁立峰/聯合報
金石堂城中店因租約到期,即將於6月底熄燈。

似舊彌新的書街

重慶南路的書街在日治時期名為本町通,一八九五年日人考量僑民教育,在重慶南路設立「台灣書籍株式會社」,一八九八年,日本鄉紳、後來也曾任台北州議員的村崎長昶,在本町通開了一間新高堂書店。新高堂最初僅是販售文具、教科書籍的小店,就像中南部鄉鎮沒有誠品金石堂等連鎖書店進駐的,街邊的唯一小型書籍文具店。其後新高堂職司總督府的圖書採購業務,一躍成為當時台灣最大的書店。

戰後東方出版社接手新高堂書店,而隨國民黨政府來台的書店和出版社形成叢聚經濟,到了重慶南路插枝嫁接。原本在中國大陸的重要出版社——正中書局、世界書局、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等,都選擇在這似舊彌新的書街,散葉結纍。若是文科研究生曾有條列參考書目的經驗就知,謄撰出版項到了中華書局或商務印書館時,必得要註明這是「北京」的中華書局抑或「台北」的中華書局。

殖民和後殖民的理論詞我如今記不得了,但就像那張隨時括除律令,重新塗寫的羊皮紙(palimpsest)。新舊政權頒布的政令,斑斑塗抹全寫在同一張羊皮上,幾乎看不清楚了。

啊,就像六月底熄燈的金石堂城中店三樓那幢簽名牆。每次新書發表會,城中店會請作家在牆上以粗麥克筆簽塗大名。幾年前我初次辦新書發表,終於有機會留下歪歪扭扭的潦草簽名。說起來羞赧,自己不過是個文壇菜鳥新手作家,瞎搞搞硬僵僵辦了場發表會,即便全力動員親友走路工,只差沒有下去領五百了,成效依舊不彰。結果當天發表會果真萬人空巷(的反義詞),我還自掏阮囊冒名送來慶賀花束。

時間如光影閃滅著

然後呢?那三面謄寫滿墨蟻黑的簽名牆會去哪兒呢?回過頭來再想想古典時期裡對立言不朽的讚嘆。「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這怎麼會是真的呢?花束,名牌,熱烈的掌聲,焦灼仰望的眼神。每一場講座的氣氛,交談,摺疊椅碰撞的聲響,快樂與渴望——都像是臨出了隧道口瞬間目盲的光瀑。時間如光影閃滅著,猶如飛行。

它們只能被這樣記得,被這樣遺忘。日後再怎麼蒐羅相關報導,電子資料庫或微捲,粉絲專頁裡的年度回顧,照片或直播,我肯定沒有任何一張照片記錄下聽眾的體溫因亢奮提高的比例;也沒有任何一支影片能記錄下全場清脆的掌聲,還有繽紛花籃裡飄出的馥郁奇香。

如果年紀稍長的台北孩子依稀還能記得。金石堂城中店,對街的正中書局,和斜對角的東方出版社,建構了我們這個世代大部分孩子的童年時光。爸媽去逛街買書或在那個股市上萬點的時代,去了俗稱「號子」的證券交易所看盤的八九○年代,我們被安心放置到書店的兒童閱讀區。那些背頁銅版紙新簇簇的膠膜,就是一切娛樂媒體的集大成。

我記得當時的自己,就這麼被扔在(或有幸穿越蟲洞和奇異點來到了)重慶南路書街,度過了我的小學中、高年級。一開始我生澀讀著兒童版的福爾摩斯和亞森羅蘋全集,接著是倪匡的衛斯里和原振俠。金庸的武俠小說那時版權剛剛到了遠流,金黃書封閃熠熠的二十幾大本,多的是看不懂的生詞,拼拼湊湊著。那真正是閱讀的鎏銀時代。年紀更長些我開始跑進樓下新書區逡巡,找到了剛剛出版的張大春《我妹妹》和放在一起特陳的《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以及隔壁的朱天心《擊壤歌》。到後來幾乎不確定那些青春記憶是我經歷的,還是我從書裡複製貼上的。

人文地理學者提示我們,空間是記憶,是人與地方相互定義而成、不科學不精準卻來自感覺結構的度量衡。如今我回想,那重慶南路的書店,金石堂,東方出版社,正中書局三角窗,它們就是我的童年和青春,是闊綽的九○年代,是還不至於如此溽熱盛夏的隱喻。衡陽路走到底就是還未更名沒促轉的新公園,公園號的冰涼酸梅湯裝在塑膠袋裡,在尚無環保限塑收費的時代,非真空的包裝被吸管戳破時,發出颼颼的聲音。就像把時光膠囊從土裡掘深出來,會不會擔心裡面根本空無一物?

難道,

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將臨千禧年的高中時代,我再度回到書街,那時除了去南陽街補習,陪女孩去俗稱「館麥」的館前路麥當勞、德德小品集,光南大眾玫瑰瞎踅之外,就是逛書店,三民建宏書店裡的參考書托福英檢與公職教科書成了大宗。那好像是給下一輪不算太平也不稱盛世的我們啟示——留學離開鬼島,或考取鐵飯碗坐等月退俸。

結果不是這樣,或早知結果就是這樣?像拉普拉斯定律演算多次的大數據,每次擲筊的機率真有可能成了現實?我想到朱天心《古都》的名言:「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真的不算數,我真的忘了。連那本習字練習簿上的格言都忘了,「當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如今看來是力有未逮了,至於「做個堂堂正正的哪裡人」又怎麼也想不起來。兒童節時,鎮民代表送來用以綁樁消預算的玩具或文具,上面寫著「給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那到底是指誰?

幻見中的未來已經到來了嗎?書頁成了泛黃蛀蠹的能指,閱讀成了緩慢傷逝的濫情。一切被智慧手機狹長螢幕的世界取代。書市衰退,書店收攤,會不會有一天現在寫下文字的我也萬古消沉向此中,像一首感傷的懷古悼亡詩那樣無情?人們說書店可能會消失,但文字不會,說書本可能會消失,但閱讀不會。我不確定有沒有那麼樂觀,但總想說記下些什麼,在最後一間書店熄燈以前,在最後一張紙頁和最後一片CD被磨蝕之前,非得寫下來不可。


青春是一場從未落幕的獨角戲
郭強生/聯合報
《作伴》書影。(圖/麥田提供)
人生第一本出版的小說,時隔三十年後重新問世,我想,若不是因為我仍在寫作,還有,能藉此期許自己還會繼續寫下去,多少會讓人有點臉紅的吧?

反而是因為有了三十年的時光佐證,我從自己少作中看到的,正是米蘭昆德拉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作家終其一生,其實都在寫同一本書。

昆德拉所指的,當然不是一直重複自己,為了迎合市場的那種複製。而是像愛與死之於三島由紀夫,記憶與遺忘之於石黑一雄,越南之於莒哈絲,伊斯坦堡之於帕慕克……他們都在不斷探問自我存在的核心,每一次的書寫都讓問題更深入,所以也必須一次次找尋新的美學路徑,企圖更逼近核心的真相。

與我同輩出道的創作人,仍在堅持純文學的委實不多了。何必忍受那種成敗不確定的煎熬?能轉向政治的,投身媒體的,改行做生意的,一個個能跑都跑了,畢竟那些領域都是一個更大更容易被看見的舞台。

《作伴》完成於一九八六年,當時台灣都還是戒嚴狀態呢!在那樣一個社會躁動已漸浮上檯面的年代「出道」,素描生活的題材對比於各類顛覆挑釁的小說實驗,青春校園愛情小說成了它想當然耳的分類。諷刺的是,我也以為自己是在寫愛情小說,即使我當年連一場戀愛都還沒有談過……

當時,能聽的最好讚語就是「頗有張愛玲風」了,讓我也誤認自己走的是張派的冷面言情。這一切的誤會,都只因為當年的文壇與學院都仍迴避著在歐美早已是顯學的「性□別」論述。

待台灣九○年代各大文學獎裡同志書寫大張豔幟方興未艾,我感到的不是歡欣鼓舞,反倒是更加戒慎恐懼了。有了理論先行的認同,意識形態包裝的情慾,下一代就會比較幸福嗎?

反而我開始慶幸,在沒有任何運動標語對年輕同志進行教育的青春期,我曾寫下過這本青澀得讓人害羞的《作伴》。

那裡面記錄了一個少男最初也最真實的摸索與成長。與張愛玲的孤冷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他一直想要勇敢去愛。他終於明白,無法按照性別霸權規範而活的人生,他的每一種感情,對家人,對朋友,對時間,對死亡,對記憶,除非經過自己的話語去述說,去詮釋,否則在這個世上,他是永遠找不到立足點的。

這是一個充滿了懶人包式現成答案的時代,但唯獨對愛的諸般面貌,不論是同性戀或異性戀,都只能用生命去驗證,沒有簡單的公式。

人生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苦澀。有時我感覺,青春像是一場從未曾落幕的獨角戲。即使成年之後,那些自言自語仍不時會在心中搬演,隱隱提供著自我療癒的線索。新版的《作伴》希望更清楚地呈現了當年不被理解的邊緣心情,一種寧被誤解為風花雪月卻仍要真實記下的年少堅持。

沒有什麼才是對的題材或當道的技法,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終極的主題與關懷。當年的天真現在看來,未嘗不是一種幸運。若不是因為那份天真,我的創作或許早隨著潮流起舞而不知所終,也不會在中年後還能繼續認真地提問:那到底愛是什麼?

認真與天真,創作路上能與我作伴的,原來也就只有這對兄弟而已。


【書評˙人文】在轟動與窮絕之後
沈默/聯合報
《與電影過招:華語武俠類型電影論》書影。(圖/逗點文創結社提供)

這幾年間我讀過最好的武俠思辨,不在武俠相關場域得見,而是在唐諾《盡頭》,裡面有篇〈畫百美圖的俠客金蒲孤〉,談百美圖與青塚圖,看得我傷情不已。唐諾當然不是真心要講武俠,武俠於他只是旁帶的玩意兒,只是年少時曾經娛樂而已,一點認真都不必的。

唐諾開頭寫:「……司馬紫煙並不交代他的成長歲月,沒兒時被哪個無名老人帶走,或身負血海深仇掉落懸崖而在某山洞找到絕世祕笈之類的,這種必要奇遇的從略往往是武俠小說書寫成熟期甚至進入晚期的徵象,隱隱顯露出此一書寫極限的預兆。……奇怪武器的使用,也是武俠小說書寫另一個成熟期的徵象。……」

對照塗翔文在《與電影過招:華語武俠類型電影論》記錄與分析的,唐諾所言是真,從一開始的刀劍到60末至70年代中期各種奇形異兵盛產,以及後來武俠片確實不再講究少年成長習武過程,直接進入成人世界的恩怨情仇,都在在顯示其演進路線。從神怪武俠(《火燒紅蓮寺》)到意境武俠(胡金銓)、寫實武俠(張徹)至拳腳功夫(李小龍、成龍)、唯美武俠(楚原),及90年代的美學武俠(徐克),大抵來說,也慢慢趨同武俠小說的末世之路。到20世紀末,武俠電影的通俗魅力,就被動作片乃至於漫畫英雄電影完全取代。偶爾零星還有傑作,但再不是讓觀眾癡狂買帳的類種。

我以為,不再尋找神奇,是武俠電影隳敗的最大關鍵。神奇不是稀奇古怪的武器、招式和際遇,神奇是你相信有一種可能性只有你看得見、只有你寫得出來拍得出來,能夠完全扭轉此前所有規則、造化獨一無二風景的事物,如《刺客聶隱娘》的萬物自然、《東邪西毒》的人心瘋魔、《七劍》劍的用法與人的個性相通……

說起來,《七劍》、《功夫》與《健忘村》等,是我鍾愛的武俠電影,卻不在塗翔文力推片單裡。就連本書的推薦序,藍祖蔚顯見認為粵語殘片的貢獻,是武俠電影史重要一環,期許塗翔文再進擊云云。但其實這也無須爭辯吧,能做的想做的,自會奮力溯上,不待他人言。重要的是,塗翔文率先大有介事地整理出武俠電影論述,真是無量功德。

《與電影過招》難能可貴的是,把近百年來、猶可見可得的武俠電影史料,兜整成一書,條理分明爬梳詳盡。武俠如何轟動狂熱,如何因政策時局萬劫不復,又如何在殘敗裡起死回生,如何跟風濫拍窮絕所有,最後如何來到演易為當前衰模頹樣,塗翔文自有他的依據、立論與評價。且不論他的觀點是否與我相合是否有所不足,但至少盡力做了,有套有路,清晰俐落。

塗翔文言:「武俠片一如好萊塢的歌舞片或西部片,雖未衰亡,卻難再成風起雲湧的主流類型。但類型的有趣就在乎它的靈活多變、生生不息,傳統既在、法則既在,刀劍光影的武俠片不但不會消失,永遠都有再被點燃重生的可能。」

這是祝福吧。只願他的默禱能夠驗現。而如我這樣的武俠人來說,絕滅尚未抵達,武俠還活在晚期,猶如Marvel《奇異博士》大師古一戀戀難離地將一小節時光放慢拉長為無限,細細分分,遲滯於死寂前。或也就像唐諾寫的:「依依不舍的告別意味著延遲,意味著努力延長時間……只因為人心裡頭還有某些模糊的希望,有某些捉摸不定的可能性,期待在最後一刻仍會有某件神奇的事發生。」

武俠是不死的,只因還有人致力永久延遲它的終結之時,還有人相信它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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