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Y來信告訴我,下北澤都更已進入尾聲,那個她二十年來經常往來的、「破破爛爛」的站前市場已經全數拆光了。雖然東京的下北澤都更計畫早已勢在必行,但因此區深具歷史文化意義,持續受到文化圈的抗議,唯311地震加深了小巷迷宮防災的警訊,似乎也順勢削減了反對的聲浪。2012年吉本芭娜娜出版《喂喂下北澤》,還附上手工地圖,大約就是下北澤都更計畫正式進行的時候。
這個地區特別受「文青」們的支持,正如台灣遊日老手所熟知的,因為它充滿了青春文化氣息。小劇場小影院爵士酒吧音樂街二手服飾骨董店居酒雜貨街……穿梭在小小交錯的活力街弄中,不僅可以消磨一整天,彷彿還承載了浪漫的夢想。下北澤的氣息包括了優雅摩登、洋風的一面,曾有作家以「下北澤的文人們」為主題記錄了此地文人雅士經常報到的足跡。
下北澤離東京大學駒場校區不遠,東大畢業之後就業的Y,從學生時期就在下北澤流連至今,所以在東京時我們彼此相約都不脫下北澤和吉祥寺。進入中年的Y不徘徊少女著迷的二手古著衣店與雜貨鋪,但下北澤自有精品與舶來品店藏身其間,高級髮廊也是有的。
有兩條電車線在此間十字交錯,前面提到的駒場東大、下北澤、吉祥寺都同在京王井之頭電車線上,後來Y成家購屋也買在這條電車沿線,說是她的「人生電車線」似乎也不為過。在這條不長的路線上還有明治大學,著實符合年輕與「文青」的想像。
而另一條電車沿線則渾然不同,是起自新宿、開往箱根方向的小田急電車。
下北澤在我記憶深處存在,就是來自小田急電車線,以及那個「破破爛爛」迷宮般恐成為防災死角的商店街,並不是以上觀光指南裡那些繽紛熱鬧的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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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能自主旅行時是1989年,剛好是日本平成時期的開始。當時台灣也正好來到廢除出入境許可證,進入全民自由出國觀光的時代。
雖然如此,我輩成長時對日本的印象多半來自於昭和時代──不論是教科書還是長輩之口。所以當日本影劇或小說用懷舊或調侃的口吻說著昭和時代時,有些人腦中或許會浮現祖父母老家的氛圍,以及似曾相識的文化遺留。
我的姨婆就是昭和時期的人。
姨婆是外婆的妹妹,她在少女時期跟隨在日本工作的姊夫(我外公)到東京去學洋裁,二戰爆發時外公搶到船票先回到台灣,她卻未能搭上最後一艘返鄉的船。孤身少女被迫留在日本,她經歷的昭和時代,有台灣,有日本,沒有中華民國。
孤身少女後來委身年長的華僑商人,有過一段富有風光的歲月。那段時間姨婆於我像聖誕老人般的存在,每年年末都會幫我們寄禮物,每一次都是當時生活遙不可及的舶來品。她回台灣時,打扮光鮮優雅,非常的「洋派」おしゃれ。對幼年的我來說是個謎樣的人物。
華僑商人的舶來品店就開在下北澤附近,住家在成城,都在小田急電車線上。送給我們的禮物譬如大衣、洋娃娃都是在新宿的小田急百貨買的。說起成城,東京人大概無人不知那是個真正高級富貴人家的地區,而附近的成城學園大學更是貴族中貴族學園的存在。
姨婆就住在這樣的地方。白天到舶來品店顧店,閉店後回到成城的獨立洋宅。出入大正時期以來的歐風咖啡館,在沙龍裡抽菸,染大波浪棕髮,看盡、用盡戰後洋風好貨,總能一眼辨明我們身上行頭的好壞。台灣解嚴前,若難得有親友前往探親,被招待去箱根一遊是標準配備。
後來才意識到,我對日本最初的想像應該是來自昭和姨婆。
長大後到日本旅行,姨婆已經不住在成城,精品店也結束,居住的公寓在小田急沿線的一個小站,仍然緊鄰成城學園區。
初次旅行的我覺得什麼都很新鮮,即使公寓沒有電梯,離車站也有點距離,每天跑上跑下都很開心。倒是姨婆一直說抱歉啊地方小,忙進忙出,每天早餐都弄出一個「飯店定食」的模樣,日式或洋式菜色豐富,小杯小盤每個都很講究。因此住在長輩家裡就覺得有點拘束,每天都為了吃不完那個早餐定食非常緊張。
箱根是我自己去的,買了小田急pass。但有天姨婆說要去超市買東西,帶我搭了車回到了成城的高級超市,她說:一直是在這裡買菜的。之後一起到老派典雅的咖啡店去喝咖啡,非常熟門熟路。當時六十多歲的姨婆還是跟我小時候的印象一樣時髦,但那種時髦跟現下年輕人的流行當然很不同。我進入成城學園區的時候彷彿進入一個自成一格的日本社會,而姨婆是毫無「違和」的融入。
當時的我真是既天真又太年輕了。
過了很久我才能意會到。姨婆其實無法離開下北澤和成城。
姨婆後來又搬離了公寓,移居到另一個小站,仍然在小田急沿線,但那時就不太願意親友到訪了。有時到東京將母親托帶的東西交給姨婆,都約在電車的改札口。那時她已七十多歲依舊是光鮮閃亮的模樣,跟印象中日本老婆婆的形象相差甚遠。
最後一次搬家她離開東京到了茨城,再也沒有人去過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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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從事文史相關研究後,下北澤加上吉祥寺周邊已經成為「走紅」的文青、小資族旅遊線,和我腦中存在的「姨婆的下北澤」有種記憶斷層。
追溯日本戰後歷史,戰敗對民間社會是嚴重的打擊。原本戰事惡化以來,日用品食品的短缺,國內供應量不足,哄抬物價的黑市已大行其道。戰敗經濟更加崩潰,在無力控管與放任下,造成黑市的「榮景」,也是戰後的混亂期。那個現在已被拆除,迷宮小巷般的下北澤站前市場,就曾是戰後黑市(日文稱為「闇」市)所在,也曾出現在日本戰後初期電影《甘い汗》裡。黑市流通各種物資,商販跟美軍私下交易的舶來品也流入其間。這部分跟早年台北晴光市場成為舶來品集散地的歷史背景有點像。
姨婆負責的精品店位於下北澤附近,生活在富貴之區成城,進入我幼年記憶裡已經是光鮮亮麗的模樣。追索這段歷史後,我愈發好奇所委身的華僑商人是否就在黑市發跡,如何發跡?而當時突然被「遺棄」在日本的少女姨婆,是經驗了如何的人生斷層?每每問起母親都語焉不詳,晚輩如我亦無從與姨婆對話。
但為什麼姨婆要一直住在小田急電車線上,為什麼堅持到成城的超市,為什麼頻頻抱歉地方小,以及不能妥協的要準備那個像飯店的早餐定食。走入中年、不再天真年少的我似乎已能體會。
以下北澤、成城學園區為主的小田急電車線,應該就是姨婆「人生的電車線」,華僑商人給予她最風光的歲月就在這裡。她盡心經營店鋪照顧家庭,但所有應得的最後都被花天酒地的拿走,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她的。所以若還能在生活中盡力複製原有的樣貌,是不是支撐自己的力量?搬離東京之後就不願意後輩親友到家裡相見的心情,我彷彿也懂,那未必是不想讓人見到「落敗」的樣子,而是即使落敗也仍然要「有個樣子」的那種堅持。畢竟突然被遺棄在日本的那段時光,她也都沒有(也無法)讓我們看見。
被大歷史無情捲入的渺小人生,都被推入了不由自主、受命運擺弄的後台,不知不覺共同撐起了一個時代。
進行口述歷史計畫的Y問我:可以訪問妳的姨婆嗎?
我沒問但我知道不行。因為不能再扮演閃閃發亮的那個姨婆之後,姨婆就不太願意跟我們見面了。311大地震之後沒幾年,她走完了戲劇般的人生。
自己的人生當然不是他人可以代言的。
在平成時期,我告別了我的昭和姨婆。
在令和時期,我的下北澤告別了昭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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