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根自爆王室擔心「嬰兒生出來不知有多黑」,而觀眾大嘆《第一爐香》的喬琪喬不夠白。小說形容他「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
「蒼白」與「石膏像一般」的白,就是兩樣。後者是「白人至尊」之白──石膏像源起希臘貴族,影響羅馬雕像一路白下去,至今美術系仍奉為圭臬。似乎評論上不好說,如果不是「又是不可說,不可說」。但就在這不可說、不好說、不能說的滑擦之間,喬琪喬竟成了改編爭議的最大爆點。
最流行的「第一爐鋼論」指彭于晏太壯,像個黝黑教練賣課給該減肥的馬思純,毫無蒼白感。但這類討論止於所當止──不好觸動中英交感神經。
喬琪喬「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點出綠眼睛,非「龍的傳人」,早稻田大學又閃出日本。
小說凡涉及混血兒敏感處的,電影版幾乎刪除殆盡,成了潔本,原因何在?
影片藉周吉婕之口說混血兒「荷爾蒙比你們純種人旺盛」,男人「招之即來,呼之即去」一段後,便讓她遁入空門,以當修女做結──紅樓續書人的春秋筆法。觀眾「無不納罕」,其實沒有淫喪天香樓就不錯了。
同樣筆法也將盧兆麟一貶為鴨,援交梁太太──香港笑貧不笑娼,雞鴨同籠。片末他與葛薇龍臨別一笑,慶幸掙到前程。既然薇龍「亦貞亦淫」,那兩人就是各自沉淪了。
也許這才能解釋我初看電影的愕然:梁太太與盧兆麟春風一度,又有什麼好得意?出錢讓盧兆麟留學,讀的還是醫科?用錢買只反證自己的難堪。性愛能滿足女人沒錯,但沒好到讓她自貶身價到如此。
薇龍為虎做倀,也是因為梁太太要有進帳以應付巨大開銷。自覺媚術還靈光,也才是她的快樂。買牛郎太沒面子,也顯不出她的身段。
翹其翹:白人性能力比較強?
喬琪喬該不該由混血兒來演,更牽動中國人的性焦慮。
「性焦慮」是早在歐美電影裡炒得爛熟的,加一點佛洛伊德心理分析當調味劑,但本片的性焦慮被編導視為國家等級,烹小鮮若治大國。太多女子交歡喬琪喬:睨兒、睇睇、薇龍、海灘半裸女,連梁太太都有可能──這樣力冠群雄的男主角只能讓中國人來演,否則豈不是滅自己短長,助他人威風?
彭于晏是台灣人?冠上中國台灣,仍屬中國人。而且喬琪喬性技淫巧太多,由大陸人演也不妥。司徒協雖不比小鮮肉,就隨他一逕優雅下去──中國演員范偉儘可以西裝楚楚,深情款款,一一淨化:開搪瓷馬桶工廠的汕頭人,變成一口京片子的馬賽克學家,解說四世紀的古羅馬。
這就是極限了,不能再問喬琪喬是否翹其翹(cocky),屌不屌。電影版把一籠蛇的性象徵都拿出來:「看,我們也有佛洛伊德。」──對比《青蛇》趙文卓版法海的大威天龍,第一神勇竟成江湖擺攤賣藥。
強種強國VS東亞病夫
此一性焦慮可溯及清末的「亡國滅種」之說,比李小龍踢破「東亞病夫」匾額早得多。嚴復在1898(光緒23年)出版《天演論》,將達爾文進化論翻譯成「物競天擇,弱者淘汰」,進而強化亡國滅種之威脅。一時全民沸騰,一己小我的性焦慮上綱成民族大我的性自尊。一切盡在不言中,一切又盡在嚴復二字:男性尊「嚴」、強種「復」國,端的是無比超我(super ego)。
喬琪喬說「我只能給你快樂」,看得出佛洛伊德的「快樂原則」(pleasure principle):「原我」(id)只追求食色性也的滿足享樂,不顧超我所管轄的社會規範。「超我」監督原我違犯底線,但電影最愛以原我之力來吸引觀眾。此乃流行文化明知故犯的祕技,原不足為奇,但《第一爐香》的超我矛盾太多重:既要大秀小說中混血兒的性能力,又要他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既要龍的傳人強精強種,又要罵歐美性氾濫。超我既是道德的化身,又是鼓吹增產報國的號角──〈談跳舞〉就點出中國人肢體只飛揚在「背著人的地方,難怪春宮畫特別的多」。
《暮光之城》道出「貴族式蒼白」讓女性崇拜幻想,後來《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又吹起白種情色風。喬琪喬遲早還是會引爆白人議題,可以想見編導的如芒在背,如果不是感覺像在拆彈──《第一爐香》的混血雜種布置圖簡直地雷處處。
第一爐鼎VS國之重寶
以此一後殖民論述來看,「香爐」乃中英港的角力場,由懷舊的家傳骨董,上升到爐鼎的國之神器──誰能問鼎香港?誰能號令天下?誰是第一?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爛的銅香爐」,怎麼尋怎麼找?
將個人隱喻國族的「對號入座」,正是香港影評最愛套用的公式,其中最切合本文探討的便是《倩女幽魂》:
姥姥與燕赤霞、寧采臣為了爭奪聶小倩而對抗,後者則始終是個遊走雙方之間的鬼魅。而在現實中,四位角色隱喻著中國、英國和香港之間百年錯綜複雜的歷史關係,聶小倩的幽魂則隱喻著香港游移不定的身分認同。
上引維基百科。該文下段還談及主題曲〈黎明不要來〉暗藏九七玄機、聶小倩投胎隱喻香港的來生。
以人寓城、甚至以人寓國的論述自成流派──包括以龍寓國的〈龍的傳人〉。那《第一爐香》要怎樣對號入國?梁太太「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可以暗寓舊中國,就像樹妖姥姥,甚至被西方妖魔化的女龍。喬琪喬象徵英國,讓被殖民者又愛又恨,矛盾曖昧(ambiguous)。
薇龍能以為傲的符碼包括上海、書香門第、東方臉、處女。然而在瀰漫誘惑的爐香交際圈,嫁到好人家的希望竟一如聊齋幻想。薇龍不但暗寓香港的妾身未明,進退兩難,更帶出上海「龍」困淺灘的雙城拉鋸。
何東喬成暴發戶
張愛玲生前發表的最後一篇散文〈憶西風〉,幾乎是故意拋出《第一爐香》的線索:
周妙兒父親與何東爵士齊名,買下一個離島蓋了別墅,她請全宿舍的同學去玩一天。這私有的青衣島不在渡輪航線內,要自租小輪船,來回每人攤派十幾塊錢的船錢。
我就最怕在學費膳宿與買書費外再有額外的開銷,頭痛萬分,向修女請求讓我不去……修女也不能做主,回去請示,鬧得修道院長都知道了。連跟我同船來的錫蘭朋友炎櫻都覺得丟人……
何東爵士(1862-1956)生父乃猶太荷蘭人,因此姓何。名東,是因他中國人自居,穿長袍馬褂、正娶中國妻,極力東方化,號稱香港第一買辦,乃開埠後之首富,企業大到做慈善。自他以下的家譜十分顯赫,姪孫輩中的澳門賭王何榮燊可謂無人不知。何東與喬誠對仗。何東還有個外婚婦朱春蘭,兩人的私生子就叫George。周吉婕、周吉妙在此也現出周家來歷。
編導像索隱派的續紅樓,忍不住為喬誠爵士一再加戲,好表示知道內幕。但即使脫化自何東,喬誠也沒呈現出華洋混種的特色──何東的白人臉長而清峻,稜角分明。一直傳到賭王何榮燊,也還看得出偏白人的混血臉。
甚至有人說喬琪喬的原型就是何榮燊,因他只比張愛玲晚生一年(1921),讀港大的時間也重疊(1939-1941),雖然念理工。但喬琪喬游手好閒,從不工作,哪來賭王的奮鬥精神?張愛玲寫小說要先醞釀多年,又哪能即時轉播?為寫實背景參考何家,與雷同照搬是兩回事──「移植得一個不對會死」。
賭王乃何東姪孫輩,出生時何東已六十。對得上喬琪喬的還是賭王的上一輩。劉德華主演的《賭城大亨》(1992)分上下兩集,早影射過。
但一涉賭,又更要小心翼翼,直如拆彈。也許因為這樣,編導乾脆將華洋混種社會的多元砍得一乾二淨──資方來自上海與北京。恐怕電影版的「魔幻封閉性」不在深院鎖清秋,而在必須是清一色黃皮膚。
是以園中蛇頭一翹,喬誠便如法海罵道「孽障!」要下人放走喬琪喬的「寵」物──龍蓋頭而為蛇。續書人一再表示對混血的潔癖式憎惡:雜種非真龍,而喬誠早被化為「中國純種」──法海背後還有法海。
倩女幽魂怕黎明
喬琪喬若真能倚仗西方優勢,也不至於讓薇龍淪為海上花,因此不能就此套入《倩女幽魂》。但值得關注的是《第一爐香》可能啟發了《倩女幽魂》。聊齋原文短,細節也少,無法改編成徐克版那樣豐富的名片。
李翰祥版的《倩女幽魂》依樣畫葫蘆,結局是小倩復活為人,當寧采臣的妻子,善做家事,與婆婆和睦共處,有點煞風景。而徐克祭出老鴇壓迫雛妓的對號入座法,就避不開《第一爐香》的影響論:
徐克建議阮繼志創作時可以把聶小倩當作公關小姐,因為她們都是「白天不敢出門,晚上生龍活虎,擅長騙取男性的血汗和金錢」,而反派姥姥則像「媽媽桑」,手下一堆在爭取男人的女鬼。
一直到〈色,戒〉,張愛玲仍然形容易先生與王佳芝「是虎與倀的關係。」
大愛如何追小愛
片名英譯Love After Love含意多重:是愛了一個又一個的逢水搭橋,還是喬王的因勢利導?
「看愛追愛」給外行看熱鬧。編導說這是詩名,引自亦曾被殖民的「英屬聖露西亞」詩人Derek Walcott。此片名早被兩部歐美電影用過(1992,2017),「愛了又愛」。容我翻譯如下:
有朝一日
你將歡欣
迎接自心的到臨
於你自家門,於你自鏡中
相視微笑,彼此歡迎
並說,坐。吃吧。
你會重新愛上那不識之客:
他原是你自心。
分享麵包。分享酒。
把心還給自己:
不識之客一生都愛你
你卻為他人視而不見
知你莫若心
從書架拿下所有的情書、
照片、無望的筆記
撕下你的自我鏡像
坐。對酒歡歌吧。
海上威龍初轉騰
小說將何轉喬,但英文片名是誰在「喬」?
《第一爐香》的深刻便在於見肉不見靈,自甘向陰影走去。小說屢次批判香港自我東方化以迎合西洋,但再怎麼悲憫男女沉溺,也無意以宗教救贖,「拖著一條光明的尾巴。」〈愛後愛〉融合個人與聖靈,化解自我的破碎分裂,以麵包與酒用典最後晚餐,乃基督式的天人合一,絕非張愛玲之企圖。
愛自己──愛種族──愛國家乃《第》片的三段論法,並不切合該詩:唯物新中國否定一切宗教。此愛後之愛乃國家大愛,也許是編導的苦心孤詣,也許是自我審查的戰戰兢兢。由此大愛之義,方知上海之貞,乃以亂世浮華的方便法門來警醒國人。
「後」來居上的上海超英趕美,才是香港背後更大的愛。發明「北菇雞」的香港囂張不下去了──上海未開放才讓香港趁機坐大,現在舉世皆知誰是真正的第一大港。張愛玲乃上海國寶,〈第一爐香〉拍是要拍的,但這國際牌局由誰來喬?豈不知《三國》如何讓中國人不天真?豈不知司馬懿一再教孫子念誦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問世間,爐為何物?
問世間,鼎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爭。
問世間,誰識爐香真面目?
蓬門未識綺羅香,一支紅豔露凝香。是沉香,還是乳香?
那東方有多東方,三學士迢迢來賀聖誕,送上黃金、沒藥與乳香。
「香」串通物質界與靈界。爐可以是鼎,可以是鍋,可以投入各種肉菜大雜匯,以待成香:
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只罈子,裡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些出來點綴他的花園。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罈子裡的人一樣的傻麼!
小說一氣化三清:「盧」兆麟、「廬」山雲、一「爐」香。
盧、廬、爐三花聚頂,欲煉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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