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5日 星期六

【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對寫 駱以軍vs.張貴興】駱以軍/這樣於孤靜時光,錘打金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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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對寫 駱以軍vs.張貴興】駱以軍/這樣於孤靜時光,錘打金箔
人文薈萃 【慢慢讀,詩】列維/奇遇
【黎族之歌】黃梵/黎藥:自然的訪客

  今日文選

【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對寫 駱以軍vs.張貴興】駱以軍/這樣於孤靜時光,錘打金箔
駱以軍 (第五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得�/聯合報
張貴興為砂拉越華人,二十歲來台。(圖/本報資料照片)

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對寫 駱以軍vs.張貴興

無止境打開、綻放的

視覺解析

貴興大哥:

先說一點我讀您的《鱷眼晨曦》的感嘆(一定是粗率簡化了)。

一種無止境打開、綻放的視覺解析超越大腦對一切細節之記憶、掃描、編纂,真誠的說,我如今五十六歲了,後來這十年,我超乎年輕時能想像,掛在網路上,特別這幾年是youtube,那漫天如黃金雨紛降銀杏葉片之眼球訓練,各種知識四面八方強植性補充;我且有兩年耽迷量子力學,所以特別喜歡某些介紹宇宙、天文,所謂時間空間,乃至於量子尺度探勘科普知識的視頻。這幾年迷戀壽山石,內在心靈經歷過年輕時也不會將感知涉入、慢速感覺的各種色境。但我讀《鱷眼晨曦》的最開頭幾章,仍被那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巴洛克嗎?不,叢林中那無限編織繁藤吐蕊,那生死交錯的黃冠夜鷺那宇宙美聲(在你的描寫下,直如佛境、或耶穌神蹟才得顯現)啼唱時,那身羽的變幻各種極致顏色;但又如我們在《野豬渡河》便被征服的各種雨林中不同植物、昆蟲、蜥蜴、湍溪之魚、草中竄蛇……啊,我在此無法再現的,攝影機焦距不斷變換再變換的,那如法國畫家亨利盧梭筆下草葉叢林中那獅子每一根鬃毛皆在獨立光照中纖毫不同號碼顏料的運動、渦漩,這真的閱讀時讓人心生尊敬。

包括寫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加冕大典,對那皇冠上不同鑽石、紅寶石、鑽石如星空列陣、不同皇家象徵之歷史,還有那根鑲大鑽石權杖、那個寶座、加冕禮服……這一段接一段說不出是人類需以那般強大帝國才得以搜集之最極致之閃光礦石,那種光輝互迸的對極堅硬稀礦的著迷,恰好正是您文字的像有輻射性之高硬度(想想《野豬渡河》中寫鋼刀寫到著魔了)隕鐵、裸鑽,那樣的貴金屬的,即使整篇章文字熬成一鍋斑斕濃郁野獸禽鳥之粥,我還是在大腦的舌嚥,會被那些不同的顆粒,甚至機械骨架、精鋼槍管、金懷錶,給攔(感覺之)河狙擊。我自己這麼感嘆:華文小說百年之河,張貴興的文字真的是最極致的,那其實比較像是西方而非中文的表現和顯影。

奇幻的十七年隱居

像一場文學之夢,我在二十歲到三十歲,懵懂無知的「迷戀現代小說」,曾在無知狀態,從李永平的《吉陵春秋》學習一種,我生長過程周邊沒有的「好像擱淺在舊時光的場景」,那些同時間讀馬奎斯《百年孤寂》才可能有的,人物之間的暴力、傷愛、夢幻,但周圍的小鎮街道,那是我從小成長的永和,乃至於台北沒有的,一種變幻萬千的光影氣味,開闊靈動的場面。年輕時讀韓少功的《女女女》《爸爸爸》,或莫言的一批短篇,都有這種感覺。讀李渝的小說,對我也有這種掐絲纏絲的文字錘鍊的學習。

當然年紀更大些回頭精讀王文興《家變》,對我也有這種,未必與所謂「小說」有關,好像是小說文字的灌入大腦硬碟的文字「超暴力實驗室裡各種違反大腦慣習運轉之語言的撕裂、重組、編寫基因序、四面八方的漂浮,或相反一些重力無限大的字句」。大約同時期,讀了您的《群象》,朱天文《荒人手記》,舞鶴的《悲傷》,都是我這輩何其有幸,在匍匐學習小說的第一個十年,將跨進第二個十年,有這些小說的「現象與物自身」分裂的,這些「文字魔」展示的,想像中光是書寫兩頁,這樣的大腦中高度運算各種如柏青哥亂竄跳,其實是量子態的海量電子在躍遷,那就該高燒耗盡。2000年,您的《猴杯》深深震撼我。

但很奇幻的,您突然就像隱居一樣,在後來的十七年,謎一樣「不見了」,這對我這樣的讀者或小說書寫後輩,當然是可能四五年後,才和創作朋友聊起,「張貴興怎麼封筆了?」其實也正活在養小孩,經濟困窘,然後越過自己四十歲、五十歲,也在我的創作,生病,總之人在生命中都會經歷的徬徨、耗損、悲歡離合、某部分包括網路全面吞噬了後來的這個世界,或所謂純文學小說,乃至於出版比起我三十歲時,更邊緣、小到非常小非常小的存在。然後某一天,您的《野豬渡河》出版了,我當時捧讀時,內心那個珍惜、百感交集,讀了全身起雞皮疙瘩,還是當年那個文字宰制力、穿透違反世間物理學的可能性的「那個不可思議的所謂華文書寫能到此境的張貴興」,這時我已從年輕時充滿對未來要寫出像前面說的,小說前輩們,那樣的強大小說,自己其實已經耗盡、為病拖弱身體、知道無法再做那樣高強度的小說騎兵師橫度如此要燃燒全部性命的大書寫了。或作為一個純然幸福的讀者。但您竟像這十七年不曾存在,仍然那麼燦爛、強大、充滿高爆的在《野豬渡河》後,又再出了這本《鱷眼晨曦》,內在邏輯完全另一個宇宙。

不可思議的神奇寫實

這兩本長篇,各自拉高成近乎人造衛星視距,鳥瞰小說中人的命運,或是超出當地不同部落戰爭,或老帝國早在當地形成商貿根鬚地下莖蔓生的最早的市集,華人與當地土著犬齒交錯,但其實不自知置身於全球化的激流(事實上是從英帝國,到阿拉伯世界,印度,東南亞,乃至於中國沿海的殖民戰爭開始,一系列幾百年的摧毀與埋下的地區仇恨的永劫回歸)。以小說言,這樣的身世意識和文字教養,整個華文小說都是貧弱的。小說的重裝師,都屯集運動戰於某座資本主義已形成內閉景觀(譬如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或憂鬱的大陸,憂鬱的田園,瘋狂的前現代群眾對極簡,激情的(毛)信仰的恐怖內部殺戮。

譬如《鱷眼晨曦》第十八章最後,寫金樹和一個女人既是性愛、又像摔跤鎖扣技,主要是那樣的時光特寫,地球經歷了奧陶紀大滅絕、泥盆紀大滅絕、二疊紀因俄羅斯火山爆發造成臭氧層破裂,而這樣地球上萬物滅絕而後新物種噴發的景觀,這男孩同時在女人巨力的纏抱中,動態變化成具生殖力量的男人,這段描寫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另外像婆羅洲原住民們,對神魔般巨鱷的獵殺,那個不可思議的美人、口琴、氣味、河流、火槍和手榴彈,犧牲的獵犬,任意進出動態與特寫停格,那原始怪獸的不死恐怖模樣,這樣的書寫豐沛力量,讓我懷念我年輕時讀福克納的《熊》與康拉德的《黑暗之心》。說起來現代中文小說從西方一百多年的,取經與借貸,您或是能把極緻中文,與您恰好這本小說寫的英帝國,鑽進所謂砂勞越、婆羅洲雨林,與砂共之蠻荒作戰,但是是那麼極致的英文現代小說的語境。這人鱷大戰(人烤食獵殺鱷魚,並割下其陰莖高價賣給中藥店泡酒;而鱷魚也在不同年代,吞下不同闖入這祕境的各人種),就像《野豬渡河》中,日軍屠殺的歷史慘劇,但花極大篇幅,「不可思議的神奇寫實」寫人類與野豬的互相殺戮。

其實這之間流動的故事情節太懸疑、繁複,或說好看了。紅髮女人、人民游擊隊員、六個女子,延續之前金樹祖父與方蕪那幻美如叢林最祕境的傳奇,包括那顆「砂拉越之星」七十二克拉鑽石,英軍的現代火炮轟炸。我是黃錦樹「馬共小說」(包括《猶見扶餘》、《魚》、《雨》)的小說迷,但這是各自完全不一樣的文學,不同的高級享受,與幸福。

在這樣的張貴興劇場

能在這後來的時光,讀到「這樣於孤靜時光,那麼錘打金箔,珠寶般,掐絲或亂針刺繡,陌生的於南方之南曾發生的歷史,然後以這種太空歌劇,地球數十億年間遭隕石擊打,物種在巨景毀滅的再更燦爛凶猛的竄生,沒有歷史的人們重新在小說中,在我們活在其中的全球化但不知最初時光在南洋雨林,那原始與所謂現代文明,帝國之舊夢,那樣暴力的殺戮,那樣性感得讓人神魂顛倒的美人兒傳奇」,這樣的長篇,真的是至福。這樣的「渾欲不勝簪」,我從二十歲迷戀,崇敬小說,到如今也病衰,也讀到一些讓我整個內在全新重啟的孤自小說祕境(譬如童偉格),或一些同輩,或更年輕輩,投入長篇小說這樣極耗心力的書寫,那個艱辛和代價,我旁觀深知那經濟的窘困,全身心投入的病耗。如今這個世界,在孤寂之境寫出這樣的含金純度的文字,比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更是難中之難。

而從《野豬渡河》的二戰日軍,到《鱷眼晨曦》的英帝國與砂共,在歷史視域上比我能內在附比的「現代人類曾發生過什麼事?」更遼闊且「世界小說」,進入帝國之極致(一如我們所讀所寫的現代小說),科技,機器,不可思議的皇家儀典,和後來的資本主義頂級拍賣會也無從攀及神聖奢華的神性珠寶,然而,南方的憂鬱,雨林的兇猛原始同時生機蓬勃,在這樣的張貴興劇場,小小的人類,不同波的旗幟,裝備,信仰,先後侵入或以歷代先祖扎根的人們,都只是這《猴杯》之夢,《群象》之夢的魔性吞噬的夢遊者。


  人文薈萃

【慢慢讀,詩】列維/奇遇
列維/聯合報
為收集到越來越多的

打火機

她竟然開始

吸菸

她是愛望著

滂沱大雨的窗外

起了霧的風景

並用煙圈

圈住一些不可解

的蠢問題

(而提問有時也就意味著

永別)

剛補好的棉線襪子

又被菸蒂

燒出了

幾個窟窿如同

她的心

打火機越積越多

彷彿是無限繁育的可能

生活,堅定不移

蹉跎而任性如她

也在用煙霧

包裝著幾近貧瘠的

赤裸

或許吧或許

幸福總是最晚抵達的

銘刻。在痙攣停止之前她

不會熄滅眼前

僅剩的火


【黎族之歌】黃梵/黎藥:自然的訪客
黃梵/聯合報
黎藥傳承人王麗玲身著黎族服裝,已等在路口。她像其他黎族人一樣,臉上沒有卑微。要是沒人問,她就不開口,似乎沒有要主動說話的念頭。她背著空簍,安靜,自持,令我不忍心用滿腹問題,打破罩著她的那片安靜。

約十一點,我跟著王麗玲,去她家所在的水滿上村。所幸沿途的熱帶雨林小路,已改造成木棧道,我走在上面,可以用閒情逸致的心情,打量道邊被雨水泡得鬆的泥土。偶爾,她走出棧道採藥時,鞋子會踩塌一塊塊鬆土。

雨林棧道的空氣中,沒有一粒塵埃。雨和霧氣,把塵埃都拉到土裡做客去了吧。水滿河的流水聲,好像在模仿我的足音,它要給我走黎族山道,定一個最合適的調子?我不時向她的提問,會是鳥雀眼裡哪種煩人的打擾?面對蛙鳴、鳥叫、水聲的熱情招呼,我邊走邊張望的樣子,是否算禮貌?

沒走多久,她就採到了治骨折、黃疸、風濕的藥,她沒法把草藥的黎語名譯成漢語,我只能用漢字拙劣模仿她說的黎語,似乎分別是「羊吒芬」「讓人凱」「香岡」。沒開玩笑,我耳朵聽出的,就是這樣美妙又有趣的音,興許耳朵比意識,更懂雨林的善意。

她的家婆叫王桂珍,是水滿上村一帶的草藥王和黎醫。因為家人生病,王麗玲承下了家婆的真傳。一次丈夫喝酒造成胃出血,她不得不上山採藥,沒想到一種叫野山花的草藥,療效神奇,只一周就治好了丈夫的病。丈夫後來並未戒酒,胃病卻未再犯。

說來也怪,從未聽說野生動物有胃病。我想是因為,人的生活方式離自然比動物要遠。置身雨林的黎族人,靠積聚雨林自然之氣的草藥,調理身心,使之回歸自然。說得哲學點,就是讓身心之氣,與自然之氣不再犯沖。路上,我向王麗玲提出了一個無理之問:黎族人為何長壽?她當然無法明確作答,但問題引出了她的觀察,說黎族人喝草藥像吃飯一樣平常,身體稍有風吹草動,他們就喝草藥。她的話,讓我想到一個詞:防微杜漸。我以為,病微之時,身心能得到黎藥的及時調理,大概是黎族人長壽的原因之一。

居於城市的我,常有想走進自然的衝動,可能就是基因中,身心之氣對自然之氣的思念,兩者遠古時本來是不犯沖的。置身現代生活的我們,如果常能順應這類召喚,肯定有益身心。

到達水滿上村後,我有了一個想法。不管有無療效,我要買一種黎藥,帶回南京。對我,黎藥肯定是神祕的,莫測的,但它至少有一個作用,可以讓我對身心之氣與自然之氣的融洽,更加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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