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候要繳交的家庭經濟情況有五個選擇:富裕、小康、普通、清寒、貧窮。我一開始勾了「普通」。母親看了一眼,要我擦掉重寫,說一定要勾小康。我抵抗了一陣,但以往總是會採納我意見的母親,對此事異常堅持,彷彿碰觸到了她的某種底線。「一定要勾小康。」她說。
那時候的我,即使尚無法精確衡量自己家庭在全體社會當中的富裕程度,也能從切身發生的一二事察覺端倪——我和弟直到上大學之前,都沒有自己的房間;家中地板沒有錢鋪瓷磚;我的零用錢是「半年」十塊錢。小學三年級時,母親幫我和弟各買了一個防塵□枕頭,單價一千八,父親知道後徹底暴怒,痛斥母親奢侈浪費。他咆哮的聲音兩條街外都聽得到。兩人為此大吵一架,父親摔門而去。我和弟躲在房間哭。哪一個小康家庭會為了一千八的枕頭鬧這一齣?
當然,我們家絕算不上是窮:父母皆是基層公務員,收入穩定。從小到大我和弟沒有煩惱過生活費。但若要說有餘裕,恐怕也是幻想大於現實。
「一定要勾小康。」母親言猶在耳。
那之中的心眼,後來的我逐漸理解了。
彼時,母親開創了全家一起去西餐廳的儀式。那是一間氣派寬敞、有著現場鋼琴演奏的老式餐館。從玻璃窗望進去,整間店往往沒幾桌客人。晚餐尖峰時段,連三分之一都坐不滿。點菜時,母親不疾不徐喚來經理。她把餐廳裡裡外外都稱讚了一遍,從水晶吊燈到鋼琴到一塵不染的廁所化妝鏡。經理含笑應答。母親接著慢動作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座席,感慨地說,這麼好的餐廳,可不要倒掉才好呀。她低眉,抬頭,終於切入正題:
「我要點主廚今日特餐。兩個小朋友食量小,點主菜怕吃不完,能不能多送我們兩份濃湯和麵包?」
經理答應了。他不僅送了我和弟一人一份濃湯和麵包,還有沙拉、甜點和飲料。基本上除了主菜以外的整整兩套,全部免費。
後來,我們家一再光顧。每次來,都必然要找經理點餐,眨眼努嘴,哼哼哈哈之間,一次又一次地成交。過了八點,店裡燈光調暗,桌邊點上蠟燭,鋼琴師雙手撫上琴鍵。一時之間,燈火搖曳,觥籌交錯——在這間寥寥無人的餐廳裡,我們家好似真真正正地小康了起來。
那是母親施展的幻術,是自幼家貧的她為我和弟跳的祈雨之舞,務使我們滋潤地長大。
除了物質,母親也追求精神上的小康。她熱衷於教育,常常帶我和弟去書店,在冷氣充足的店內坐一整天。我們家附近有金石堂、新學友和誠品。走出店門時,母親會用吃到飽自助餐的賺賠邏輯結算今日戰績:「你看了兩本,弟看了三本,我看了兩本,我們一共賺了一千四百元。」
母親的原生家庭稱得上清寒。她身為么女,小時候曾送給別人寄養,只能在餐桌上撿拾鹹菜脯配飯。十四歲便開始打工賺錢,在鞋廠、燈泡廠、紡織廠做工。老闆原以她年紀太小為由拒絕,她第一天就自願加班到十點證明自己肯拚肯衝。畢業時,雖然考上了五專,但外婆要她選擇可以盡快畢業賺錢的高職,從此升學讀書一事成為她最大的缺憾。因此她對於我和弟的教育安排特別懇切。然而,這種熱情卻又充滿了節制。她拒絕當後座駕駛,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把人生的方向盤交到我手裡。
考高中時,我叛逆未選擇第一志願。父親暴跳,她全力支持。大學申請入學,我只填台大資工系一個志願。她說你決定就好。三十幾歲,我辭去工程師工作,全職寫作。她說早就該這麼做了。
國高中時,她偷看了我的日記,得知我性向的事情,但不說破,我們之間就一直普普通通地過著日常生活。直到我上大學,某日她不小心說溜嘴,我們才以一種與常人母子相反的方式,出櫃。那說溜嘴的當下氣氛也是很平常的,像是講了一句錯話,然後就「啊」地一聲,我們對看一眼,瞬間就把資訊交換完畢了。零 Drama,零「你只是被朋友帶壞」,零「不能結婚生小孩怎麼辦」。啪地一聲彈指,世界如常,彷彿一切本該如此。
小康關乎餘裕的有無。物質上我們闕如;但精神上,她能為無米之炊,克己復禮,無憂無懼,憑空鍛造出一個現代化的知識家庭。
開始工作了以後,某次我們規畫一趟日本旅遊,找飯店時,母親看中富山一家溫泉旅館。全室露天風呂,櫻花樹在河對岸錦繡般綻放,一切都很好,就是價格不美麗。看到她猶豫,我說,就訂下去吧,這一趟旅行,我請客。
在旅館房間水氣氤氳的陽台,她說起十幾歲在紡織廠打工,親眼看到身旁同事的長髮被機器捲進去,她頂著害怕,為了錢咬牙做完一整天工作的心情。語氣恍惚,彷彿又回到了貧乏的少女時代。
「幸好一切都過去了。」
入湯半晌,灼白的水潤了她的肩頸。她感嘆地笑,眼角的紋路更深了,彷彿逝去的時光都鑿進她的臉龐。從年輕到老,母親經歷了這個小康之家從虛構到實構的漫長過程。幸好,她老也不老,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度過真正的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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