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打開媽媽這扇窗,爬梳來自母系的家族故事……
五一連假期間,有一群年輕人沒去約會逛大街,卻選擇屈身狹仄悶熱的燦爛時光書店,坐在矮矮小小的板凳上,一同吃著緬甸風味餐,共度本次的交換故事見面會。
與會的紫嵐、小玲、辰嘉,因「新住民子女創作工坊」而彼此認識,一同打開媽媽這扇窗,爬梳來自母系的家族故事。
那些將種子留在台灣,成為他們母親的女子,指頭上各自繫著名為「身世」的紅線,長長漫漫,線的這頭在台灣,那頭牽引向世界各方──有女子是逃難的越南華僑,親族似斷線珍珠,散落歐美亞洲,她卻憑著八年情書,決然赴台尋找未曾謀面的良人;有女子在福建的老家巨如山寨,族人四散港澳、深圳,最後她用葡萄牙籍身分來台,生根、戀愛;也有女子祖上從汕頭跨海,讓她成了泰國新二代,而她的後輩又因著她的跨海,成為台灣新二代……
二十八間房的外婆家
打開媽媽這扇窗,紫嵐看見福建山裡有二十八間房的外婆家。她說:「高中至今,我只回去過兩次,一次是外婆過世,一次是外公『對年』。在還未三通的年代,回去要先飛澳門、過珠海,之後再經十二小時車程,才到得了那僻遠村莊。」
紫嵐記得,外婆過世時媽媽沿大街一路哭爬回家。喪俗跟閩南「哭路頭」一般無二,意表女兒不孝,無能隨侍在側。從長輩口中道來,卻活像黑色喜劇,說姑姑嫁得近,從門口哭回來就行,算是賺到了;紫嵐媽媽嫁得遠,須從村外一路哭給大家看,算是虧到了。
家族龐大,因此辦起喪儀像做醮。紫嵐說,阿公對年的祭壇有整座紙紮的陰間都市,遊樂園、銀行、賭場……一應俱全。整個禮拜盛大的「盡職報恩周」,每逢三六九時,不管是在吃飯的、納涼的、嗑牙的,統統立馬穿上大紅衣,吆喝著上街遊行,敲鑼打鼓有如媽祖遶境。由於外公外婆皆高壽,因此喜喪辦得天天都像嘉年華。
或許是家族四散後的二十八間房人氣太寥落,每逢得以召喚回鄉的任何活動,就顯得特別隆重──參加喪禮要佩戴金飾,辦桌菜色裡有「龍蝦公仔麵」,妝點新房有歐式葡萄藤。連表哥赴台探親也要帶五箱台啤回來昭告天下,而他明明還欠著政府八十幾萬人民幣。
問母親,隔著海峽安葬的外公曾否入夢?母親說,外公已經在「下面」當官,卻少了一套官服可穿。於是紫嵐母女踏遍很多地方,終於找到一件「cosplay的歌仔戲服」燒給外公。
海盜亂入的遠距愛情
小玲打開媽媽的窗,看見的關鍵字有:十兩黃金、泰國海盜、八年遠距愛情,與爸媽互騙的婚姻。
共產主義統一越南時,許多人不得不選擇逃難。當時有位船主特別欣賞舅舅,欲招為女婿,因此無條件撥出船位給他。但舅舅有一條件,他想帶上姊姊(也就是小玲的媽媽),讓她得以投奔以結婚為前提、靠八年通信結交的台灣男友。
多帶一人,需十兩黃金。台灣這廂湊了七兩,小玲開眼科的外公湊了三兩,於是兩姊弟假扮夫妻,好不容易在僅容百多人的船上,熬過塞了千人、並與千人屎尿共處的逃難期。
不料,為避開泰國海盜,難民船觸礁滅頂,幸遇英國貨輪經過救人,才免於淪為海上浮屍,否則也沒有今天的小玲。大難不死後,舅舅到了英國,定居至今,媽媽則輾轉來台,嫁給「筆友」。後來另有兩位阿姨也逃出越南,去了加拿大。
不過,感情最好的媽媽與舅舅,逃出後從此天人永隔,直到入土都未曾再見一面。隻身來台的小玲媽媽,明明歷經千辛萬苦才與良人結為連理,生前卻經常埋怨小玲的榮民爸爸,說被他騙得好慘,八年信中哄她年齡只差幾歲,實是十六歲。媽媽去世後,小玲想追回她年輕時的故事,並好奇父母的遠距愛情,結果爸爸卻說:「他X的甭提啦!妳媽騙我八年感情,她所有情書都是妳舅舅寫的!」
越過海洋拚翻轉階級
辰嘉出生於雲林偏鄉的勞工家庭,從第一次分享家庭故事以來,每回皆不捨不忍。打開媽媽的那扇窗,辰嘉卻望見父親,他說:「母親的苦難,都是受父親的苦難所牽引。」
除了母親是泰國新二代、他是台灣新二代,辰嘉著墨的母親形象並不多。他提到父親是建築工人,每天在大太陽底下工作,最近上台北參與捷運工程。他語帶哽咽地說,有一回爸爸工作服都沒換,就跑來看他,看著在雨天裡全身濕透的父親,他知道,今天爸爸又是穿著這身工作服,一整日在毫無遮蔽的大雨之下趕工。
看著雙親唯一一次參加他大學畢業典禮的照片,五十幾歲的爸爸,被生活霜雪蝕刻過的容顏有如七十歲老人。辰嘉感慨:「我的家鄉數十年未曾改變,上一代的苦難也如數複製給下一代。像我這樣念完大學接著念碩士,在家鄉非常罕見,村裡的年輕人大多技職畢業就直接上工去。」
他說:「翻轉階級很困難,家裡並沒有資本讓我繼續往上讀,父母日夜操勞,從小家長會、運動會一律缺席。但在父親苦難陰影底下的母親,總叫我好好讀書……」從小擁抱渾身是油漆漬的母親背影,辰嘉想翻轉的不只是貧窮,還包括父家對母親的歧視。
探詢過去為重新出發
這場交換故事見面會笑中有淚,苦辣中有酸甜。過了這天,這群現場說書的年輕人,也開始啟動各自的創作計畫。
紫嵐念的是廣播電視,打算拍家族紀錄片。她說:「我想透過影片,與家庭重新和解,從媽媽的身分出發,理解爸爸這邊的家人怎樣看她,或媽媽怎樣看自己。」
辰嘉最近的功課是邊界移動專題,他說:「我研究了一些民族誌,也看到一些族群的苦痛,接下來我還報名內政部外婆橋計畫,希望七、八月帶我母親回泰國。藉這次機會,我想把父母的歷史寫出來,相信這件事會讓我更了解自己,我已經開始有了記錄的慾望與動機。」
小玲感嘆家族四散,身世飄零,她說:「我是外省第二代,也是新住民二代。在台完全沒有其他親人,尤其母親過世後,與海外的親戚就全部斷了聯繫,突然驚覺人一消逝就什麼都留不住,因此我想開始為母親書寫一部生命歷史,目前也已經與加拿大跟英國的親戚約好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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