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書煒的四十歲生日情書之十
也許是該早點寫這些情書給妳的。
也許，應該在我們初遇時。
也許該在我們相戀後。
也許可在我們頻頻低潮的那些段落。
也許該在女兒初生之際。
也許，嗯，也許只要再早一些，妳都以為是不錯的時機。
可是，我想了想，卻深深以為，這時，現在，或許才是最好的陸續寫這些情書給妳的時候。
因為妳從初嫁我時，不到三十歲，如今轉眼四十一枝花了。
因為我牽妳手，在婚姻路上，跌跌撞撞竟超過十四個年頭了。
因為妳雖依舊妍美如初遇，我則在妳身上看到熟美少婦的堅毅。
因為我每每在日常作息裡，與妳接觸，肌膚之親，心靈之近，在在提醒我，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也因為，我愈發感覺內裡深處，有一汩不斷湧出之愛，我若不寫下來，不寫給妳，我怕自己以後會懊惱很久。懊惱很久。
感情之泉，極其幽微。
有時，坐地自湧。有時，滔滔不絕。有時，突然陷落，不復再現。有時，涓涓細流，綿遠悠長。有時，嗚咽自傷。有時，彷彿傾吐。有時，幽幽怨怨，訴天訴地。有時，激揚頓挫，歡情無限。
可是任誰都不能否認，是枯是榮，永遠皆與那微妙的愛意兩相糾結吧！
我如果早一些，更早一些，寫情書給妳，我猜想，激情會多，浪漫會多。
我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寫這些感情的文字給妳，我的傾訴會更多一些單向的，我自己的心情。
而非，我跟妳朝夕相處，日夜磨合之後，由心底汩出的純摯感受。
我若年輕些，寫情書給妳，勢將如潑墨般，抑制不了感性的揮灑。我會更像熱衷情愛的詩人，一心詠嘆我的戀人，卻逐漸迷惑於自己文字的巷弄。
還好，此時，此刻，在我中年之後，方決心寫這些情書給妳。我已是荒原上走得許久的牧人了，我想在妳花園的小徑裡，靜靜的坐著，聽風聽雨，聽妳輕拂花面葉梢，而淡淡吐露的心語。
我無疑像個不求文字之澎湃，而專心執著於語言是否能輕叩妳心扉旋律的散文書寫者了。
我甚至都逐漸遠離我年少時，愛裝飾語詞，愛鏗鏘節奏的賣弄，轉而願以極淺極淡的直描，去攔截我心底汩汩湧出的懸思。
無疑，妳早就在改變我了。
於是我若再早一些，再早一些，寫這些我對妳的感情之文字，我不一定能聽到我自己心底的這些聲音。
妳無疑是在改變我的。
我必須要等上過去這些年，我才聽到點滴積蓄於我心幽處的愛之泉滴，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我聽到自己的改變了。
所以啊，我親愛的妻子，我年輕的妻子，我何必遺憾我沒有更早寫這些情書給妳呢！
我若寫了，而我若經歷不了十幾年來，共同生活，相互期待的種種消磨，那妳回看那些文字，肯定要感覺更為不堪，更為不值。
我此時，此刻，為妳寫了，我就要誠摯的握妳的手，輕撫妳的面龐，以指尖輕搔妳偶現的幾根白髮，對妳說：「我寫的不僅是對妳的愛，也是我們一起走過這段人生迄今，我最清澈的袒露，沒有妳，我不知我會變成怎樣？但有了妳，我已經成為現在的我了！」
是啊，我已經成為現在的我了！
現在的我，有個時不時盯盯我的老婆，有個時不時欺負我的女兒，有個時不時望著遠方高處會打從心底珍惜起當下所有的「現在的自己」！
妳早就改變我了。於是，我才對比出前前後後，我之不安，之不快樂，之輕浮於生命，之焦躁於生活的種種原因。
我若在尚未體會這些變化之前，便動手寫我對妳的愛，那一定也會由於要掩飾，要遮蔽我的焦切，與不安，因而愛的語詞勢必處處雕琢，處處心機。
而今呢，我只願在被妳改變的那些彎口轉角處等妳，用我一貫羞赧，含蓄的姿勢，但卻放聲說出我原來是如此如此的想妳，念妳，想跟妳說話。
是啊，我已經是「現在的我」了。
我寧可以「現在的我」，跟妳細細叨述，我從「過去之我」，是如何一路尾隨著妳，而成為現在的，妳眼中還可以接受的我。
我很明白，妳不會相信一個男人徹頭徹尾改變的神話，畢竟，我們的出身，我們的成長，我們的經歷，我們的性格，我們的價值，是完全兩個個體的撞擊。
然則，我要告訴妳的，將不是男人改頭換面的傳奇，或神話，而是他如何努力的，盡心的，去接近他所愛之女人的隱密花園；他粗手粗腳，沒錯，但他躡足輕步，試著不再擾動一園的幽靜；他心有旁騖，也算，不過他在妳面前已盡量全心全意了；他不那麼能貼近妳年輕的心，的確，可他以中年不再柔軟的身軀，竟也把眼光緊緊貼在妳仰視於他的雙眸之間。
我要寫給妳的，關於對妳之愛的情書，絕非是一個男人為妳改變的神話，而是，他為妳改變的故事。
是故事而非神話，所以他只希望妳給他更多的寬容，寬容會對傲慢的人畜養驕縱，但對已經謙卑的人，只會讓他更珍惜妳給予的機會。
唯其是故事而非神話，他所以能一再的修改，一再的往妳寄望於他的方向，去慢慢的修改。
正因為是故事啊，是一個男人，一個老男人，為他心愛的女人，年輕於他的女人，而逐步調整自己，修改自己，一如雕塑家一再的修正他心目中的完美，於是有一天，她與他，或可於雙方皆老邁之際，對他們的女兒，對他們女兒的子嗣，仰頭望天，眺望星際，輕聲的說，有意無意的說，真沒想到，關於這樣一個男人改變的故事，說著說著，竟也像一點點的傳奇，一絲絲的神話了呢！真沒想到。
也許，我是可以早些寫這些情書給妳，但那又怎樣呢？
我如不能接受我自己的改變，如何能打動妳，說我改變的故事呢？
這些文字實不如我年少時狂奔的，孤絕的野放，可是妳終能細細咀嚼出，其中涓涓滴滴的細緻與誠意。
我訴不盡到底有多愛妳，但我說得清若沒有妳，在情愛的路上，我徒然只是飄泊的孤客罷了！
這是我為妳寫情書最好的季節，我心悠悠，無處不可以坐下，無時不可以傾聽，無刻不可以懸念。這是我為妳寫情書最好的時刻了，我心澹澹，我終於能明白妳等待的，是要我以「現在的我」，為妳也為我自己寫下這輩子可能最完美的情書。
這是我為妳寫情書最好的姿勢了，我望著妳，無限的愛意，如泉水般，靜靜的，不停歇的，有風有雨也好，無風無雨也罷，率皆流淌著，往妳移動的方向，移動。
妳何必在意我沒有及早為妳寫情書呢，此時，此刻，時機正好。
而往後，這些文字終將佐證，我們最接近完美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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