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錄影帶是我從小影與音的美學根源,很小我就知道電視機出現的不只是明星藝人,還會有厝邊隔壁的親戚,很小我就透過廟會錄影帶認識這個村莊過去的樣子…… 圖/徐至宏
廟會錄影帶是我從小影與音的美學根源,很小我就知道電視機出現的不只是明星藝人,還會有厝邊隔壁的親戚,很小我就透過廟會錄影帶認識這個村莊過去的樣子……
遶境準備要on line
幾年前南藝大的朋友把一篇文章〈再會巖仔〉製成短片,後來我把題目改為〈春天哪會這呢寒〉,那時順道請他幫忙將家裡為數驚人的廟會錄影帶修復成光碟。一直沒仔細看。今天早上看的這部是1990年,我約莫三歲半,刈香地點恰好是赤山龍湖巖。帶子受潮狀況相當嚴重,我只能不斷快轉至影像完好的部分。我很快就注意到畫面左下角顯示的時間是1990年國曆二月四日的下午兩點多,陣頭已經從六甲回來,遶境準備要on line。多麼熟悉的故鄉容顏,突然來到我的眼前,有團藝陣在老家門口進行拜旗儀式。那藝陣是我最喜愛的踩高蹺。從小我廟會只愛看踩高蹺,尤其紅面人關公耍大刀,以及懸在他腰間座騎的馬布偶。多年後原音重現,想不到第一時間我找的還是紅面人。那是歲次庚午年的冬日,我發現雖是鬧熱的現場,大家都穿著長袖衣物。
廟會錄影帶是我從小的卡通、連續劇、長壽劇、電影……影與音的美學根源,很小我就知道電視機出現的不只是明星藝人,還會有厝邊隔壁的親戚;很小我就透過廟會錄影帶認識這個村莊過去的樣子,在鑼鼓與鞭炮當作配樂的遶境行進中,看到了粉面的潑猴、七彩的家將,扛神轎的鄉村青年……而人群都擠到了馬路亭腳,這就是我即將出生的所在。
其實從小大哥與我便在老家三樓加蓋的鐵屋,擁有一間在鄰里孩童眼中相當奢侈的遊戲間。遊戲間最早是父母新婚計畫當作客廳用的,他們希望以三樓整層當活動範圍,在不過十來坪的小地方展開新生活:一整面酒櫥,L形的、紅棗色的、胖嘟嘟的碰溢,正是當今老房子最搶手的沙發擺設。我不知他們夫妻新生活經營得如何,年輕時父親的織廠在量產地毯,母親擔心冬天地磚太寒,特地為我們鋪上棗紅色的巧拼。我以前就注意到沙發巧拼顏色實在太像,常在比較它們的淺深。因為房子格局本身也不方正,巧拼永遠有凸出的一塊,我都拿利刃將它裁掉邊角,因而看到我生命中的第一個梯形。是在那曾經作為客廳,後來成為遊戲間的加蓋,一台七吋訊號不佳的微型電視,上頭貼著字色退去但字形完整的囍字,那是母親的嫁妝。大哥與我就這樣席地而坐在巧拼,就著母親嫁妝看完了各式各款的廟會錄影帶:歲次庚午清水祖師誕辰、歲次己卯媽祖進行北港;或以藝陣為主題的打臉宋江陣操演實錄。
我一直羨慕住在廟邊的同學
我不知什麼時候流行將廟會儀式存錄下來,這些錄影帶意外側記了台灣各地信仰的過去與現在,遂也有了史料保存與民俗研究的價值;廟會錄影帶有沒有情節?為什麼我們兄弟可以久坐的一卷看過一卷?成人後我喜歡在youtube瀏覽看來並無設計的影像資料,可能只是一場晃動嚴重的婚禮側拍,或者某個意義不明的現場直擊、高樓監視器捕捉到的雲層變化、行車紀錄器裡的私人公路電影,這樣就也足以讓我耗掉一整個夜晚。我不知廟會錄影帶的拍攝美學是隨隊跟拍,或者也有經過剪接編輯?但是從出香、遶境到安座,它多少也決定了畫面的結構,而總是需要有頭有尾的。我猜想正是因有頭有尾,我們兄弟總能抓住自己觀看的脾性所在。
大哥最常看的是請水與過火,我總是畫錯重點,跑去注意水的深度,以及每次神轎、乩童、宋江陣隊伍衝進水場時的安全問題。在水中涉足,其實連乩童都放慢了腳步。台灣冬日河川大抵是乾枯的,廟會的請水儀式每次都選在中上游靠近山區流段,從清晨三、四點進行到天色全亮,庚午鬧熱的影像中我仍在尋找踩高蹺,溪埔邊泥濘地他們要怎麼走呢?過火儀式則在鄉公所附近的空地,後來幾乎成了慣例,那裡也是村內喪家燒庫錢的地點。有次學校風傳要在校外舉行營火晚會,一名平常熱中廟會活動的同學糾正說是要貴慧。後來我在不同的廟會錄影帶,都會看到不同時期的他赤腳跑過高溫燒燙的火場,看到他在貴慧中身形越來越大,從小男孩跑到大男孩:三年級、六年級、念國中然後當兵出社會……
我們兄弟的廟會錄影帶時間,讓連棟的三樓加蓋充斥著鑼鼓鞭炮的音效,其實加蓋隔音並不好,兩屋之間只立了一面木板牆,三樓就像被間隔成包廂的鬧熱廣場,像是一間為我搭建的視聽教室,進行著關於語言、民俗、神話傳說知識的基礎課程。廟口參拜與藝陣表演是我們兄弟必看的,當時沒有空拍機概念,否則廟口畫面勢必相當壯觀,當時人口很多,然還不是最多的時候。父親常說他們小學一個年級十個班,我念書時只剩兩個班。歲次庚午的鬧熱,印象中有個畫面從高而下,猜想攝影位置是不是就在廟邊人家的頂樓。我一直羨慕住在廟邊的同學,因看鬧熱就不用站在場邊人擠人,自己也有自己的貴賓席。
轎班當中一位是我叔叔,一位是我的父親
其實我對神轎乩童比較缺乏熱情,喜歡的都是藝陣,喜歡他們在街邊馬路將各種文學敘事搬演成日常小戲:鬥牛陣、唐三藏與孫悟空、牛犁仔歌、十二婆姊,還有甚為少見的雙生仔,就是一人身上背著雙胞胎布偶,表演方式是手與腳並用,戲劇爆點即是不斷推拉的過程,他們想分開卻又分不開。雙胞胎布偶臉孔是外國人五官,像衣著店看到的麻豆;雙胞胎女孩花裙草帽打扮,像母親珍藏壁櫥多年,陪她嫁過來的洋娃娃。雙胞胎布偶只有肢體沒有表情,我卻彷彿能感受它們共生共斥的張力效果,其中的彆扭與苦痛,對照遊戲間各自獨立的大哥與我,這又是在向我透露什麼訊息?
我就這樣放著光碟,邊看邊截圖,手指幾乎停不下來。比如那張遶境前吃點心的畫面,人手白色保麗龍杯碗,剛好拍到大伯公在吃滷麵,畫面中伯公穿著一身土黃色夾克,不知是衣料底色或田裡土漬,在人聲鼎沸的點心現場,他顯得更瘦且並不起眼,但我一眼就抓到他,在整個庚午鬧熱的行進之間,他與另一村人扛著油鼎。這次重看畫面,念頭首先浮現的是伯公會不會感覺累呢?他是在2005年謝世的。
比如那張神轎上坡的照片,不知為何沒有安裝輪子。轎班當中一位是我的叔叔,一位是我的父親,我趕緊將畫面截下來,活動中他們四處打游擊,負責的事務非常繁雜,我不時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兄弟當時都三十歲上下,正是我現在的年紀。我首先想到的也是他們不會累嗎?父親腳力已經不如當年,曾經他是那樣活躍。
八、九◯年代村子排水系統是否正在改善?不知為何我看到幾座舊時未及拓寬的水泥橋,以及到處都有尚未加蓋的大水溝;看到許多店家招牌,昔日村路也有過商店街規模。許多店家招牌順著遶境路線統統截了下來。最驚喜是那間牙科,它的門口有幅超大齒狀的招牌,每次上放學路過我都快步逃離,它到底是誰的嘴巴,它是不是會突然伸長舌頭,電玩遊戲般就將孩童吞食進去?我在那屋看牙記憶並不多,主要牙醫是個婦人,與我阿嬤年紀差不多,婦人在牙科門口養了幾隻松鼠,也就是碰氣;我阿嬤也養碰氣,平時會放牠在肩膀跑與跳。幾次我們祖孫路過,她們就在齒狀看板下笑嗨嗨地說起寵物經,這次仔細看著露出兩排精美牙齒的招牌,咧開嘴形會不會是在對我笑呢?還有那間某某商號。我從不知某某兩字是什麼,被長年雨水沖刷掉色,成為了露天的國字填空。我一直喜歡商號勝過商店、柑仔店給我的感覺。就像學生有學號,土地有地號。我認識商字一來是因為除法,被除數除以除數等於商。所以四除二等於二,商就是二;六除以二等於三,三也是商。為什麼字典關於商的解釋沒有這麼多?認識商字也來自中華職棒的三商虎,而我總將商寫成摘的右半部。這些截圖切片現在靜靜躺在我的資料庫,它在向我展示民國八十年前後,曾文溪的一個尋常日子。如果截圖放大輸出依序貼在書桌牆面,一時也像到訪了民俗采風的私房展室。
不管哪捲廟會錄影帶,每當畫面將要逼近我家,坐在地毯上的我總會異常焦躁。我總期待鏡頭會帶到老家的特寫,卻又害怕看到自己的樣子。不知為何也從來沒有一卷拍過老家正面,總是路過與路過,家人也只是路過。可能家的位置鄰近廟口,交通常在此打結,遶境隊伍往往失去原本的形狀,馬路變成了廣場。歲次庚午的鬧熱,我家的畫面也是遠的。我只能跟著鏡頭,隔著距離看著踩高蹺在我家門口擺起陣式,當天是誰在門口迎接呢?這個位置是不是隱喻著將來我與老家的距離。父親與叔叔剛剛從畫面中淡出,伯公也淡出了,我突然有想哭的衝動。不管哪場廟會,也都固定從我家門口前拉起百尺長的鞭炮串,貼著馬路一直放到媽祖廟邊,果然炮聲很快蓋過所有聲響了,畫面煙霧瀰漫。我彷彿看到許多信眾不斷拿起毛巾摀著口鼻,而人在鏡頭中不斷地被消失;我彷彿看到一個孩子從住家騎樓的方向衝了出來,緊接一個婦人跟著跑出來,那兩人是誰呢?我才想將畫面放大拉近,這時所有煙塵瞬間湧了上來。
楊富閔,1987年生,台南人,目前就讀台大台文所博士班。
【延伸閱讀】
電影:《熱帶魚》。
音樂:伍佰 & China Blue《「夏夜晚風」演唱會精選實錄-搖滾.浪漫》。
【作者簡介】
楊富閔,1987年生,台南人,目前就讀台大台文所博士班。曾獲「2010博客來年度新秀作家」、「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2013台灣文學年鑑焦點人物」;入圍2011、2014台北國際書展大獎。作品選入多種選集。出版小說《花甲男孩》、散文集《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休書─我的臺南戶外寫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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