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筆之際我正開始恢復每晚陪小男人睡覺的任務,前夜鋪了被子要說故事,小男人忽然亮起眼睛看著我背後的牆上:「媽媽,有蜻蜓!」我回過頭,什麼也沒有,便佯裝生氣大喊:「你騙我!」,但他嘟著嘴左看右看認真描述小小的蜻蜓黑影如何飛舞又消失的模樣,我心頭突然一震:蜻蜓蜻蜓。嘿,是你來看我了嗎? 說老實話,你走過後的世界沒什麼太大改變。很少人讀詩,但不少人買你的詩。我逛書店看到架上平擺你的書、上網眼見有人引用你的詞句,每遇一次都感覺好諷刺。再怎麼樣我還是不會像「他人」那樣去認識你的,所以直到現在我的書架上還沒有你的詩集。他們把你打造成為愛生死的多情種,你原來那樣孤單,現在仿佛人人只要掏出皮夾便可耳聞你開口說話,這太彆扭,我聽了心上就起疙瘩,最末賭氣似地誰的詩都不唸、自己也再不寫了。
我初初認識你的時候你不大寫字,那是永遠不可能回去的幾年,我們一起進了學校、到社團裡,傻瓜似地掏心掏肺,然後辦起一些對許多人來說或許都是最初的�˙X活動。我們是裡頭沒幾張願意正大光明露出的臉,但社團那些年活熱活熱,光彩的很。我們全都是異鄉人,只有你不僅僅是台北人,住得還離學校十分靠近,獨擁公寓一層,來去自若,是我們深夜聚會的必然所在。我能喝、酒量好,卻對一切關於酒的知識毫無興趣,只喝同一種黑啤酒,絕少沾調和威士忌,某方面說來也因為你,只喝單一純麥威士忌。我都跟愛人來,失愛了也來,離開台北前和你狠狠乾一杯了嗎?我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走得可乾淨,都這幾年了,還造作不起來,飛去更造作的城市,眼見殖民帝國的榮光餘韻、在裡頭眩暈。最末那幾年我遠離你,你選擇永遠離開,我感覺自己成了臭水溝裡苟活的鼠,活下來聽人煩惱些什麼、試著預備下一餐完成什麼,你在哪裡做些什麼呢?我們自己也不知為何而硬撐地直到撐到什麼也不是,只化為行將就木的史間微塵。最令我驚訝的是,有許多人事與地景,無論我怎麼苦苦追尋都再無法挽回,仿佛一切從未發生,而唯一能夠永久保留所有完美記憶的,卻是遙不可見的你。
究竟自己有沒有到你的告別式呢?怎麼也想不起來。就算沒有,我想你也不會介意,「最後一面」這回事,不會是我們在乎的事。我想像你胸口中間有一個衝不出來的逃人,他一直拍打大喊:「放我出來」、「放我出來」,那苦我知道,年少的時候我時常躲在樓梯角摀著耳朵跟他說我沒有鑰匙真的沒有你別喊了,再沒辦法只能拿著利刃往大腿劃下,取手帕按壓著止血,終日身著長褲怕人發現。壞血放盡一次,人前便又可以氣度大方地比劃、說話,我哭又笑、哭又笑,既疼痛又釋然。 再回海島,心情有些慘戚。時光蹉跎、學業無成,獨自一人到了陌生城市住下,倚靠微薄的收入與豐厚的他人的愛勉強營造就此定居的錯覺。人事皆散、景物全非,自己特意選擇不熟悉的地方,一來難免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意,二來是懷著隨波逐流的心情想專心致志在「自己」身上、至少把離根漫舞眼界大開的那幾年記錄下來,全寫過一次、再披一次嫁紗、重起一個家,我比家回得更遠了,把那些型顏媚女一一埋葬在歪扭的時間軸底下。他們在心底把我看做另一個叛徒、貪圖著簡單生活與毫不費吹灰權力的叛徒,更別說我背叛了多少人賦予我的愛,包括你。我苦著舌頭過著甜蜜的新日子,沒有多解釋些什麼,回望徘徊不是我習慣的事。後來我才明白,自己所遠離的不是別的,只是諸多張牙舞爪青春的特權,與社會上早早標記好的階級符號。阿玉牙牙小白花蝴蝶,曾經玩在一塊的同伴都早早鋪好路在國外成家立業,飛出去的鳥很少再回來的,除非他們展翅前心裡就受了暗傷。 那暗傷在當時是鮮有人看得出來的,鮮有人知道他們心上早被一道細細的透明的線勾著,不需要多說,只要在適當的時候拉一把,便就又低著頭飛回來了。知道哪裡都不是他們的地方,唯有疼是真的、落魄是真的、從最底慢慢向上攀是真的,攀的時候就暫時忘了傷,那不代表傷不在,打雷之前你會先看見閃電劃越天際,而你的眼前一片雪亮,你可以選擇飛揚或下墜,或就停在原地等待,空白時光到來。
這樣一大段你已翩然離去的空白時光我跟你說說好嗎?沿著柏林圍牆一直走下去,彎進Bar25,男男女女漂漂亮亮,在河邊抽煙盪鞦韆聽電氣舞曲晃動雙腳,我沒有朋友、也不是來party的,看見從我心裡走出來的快照亭,就走進去讓它用閃光為我充電。坐在旁邊等待照片的時候,拿著酒杯的女孩坐過來開始跟我說話,問我從哪裡來,和誰一起旅行,說她從未到過亞洲,但她有一個朋友一搬到大阪就再也不想回來。她說妳喜歡跳舞嗎?妳不留下來嗎?和我們一起回瑞士吧。我請她替我拍了一張相片,微笑著與她道別。蜻蜓你知道嗎?這次回來,大概是不會再離開的了,我有些累了,想先休息一下,不必看起來那樣擔心我,雨來了你要躲好。
羅浥薇薇 八○年代出生,台灣苗栗人、左營長大。現職為幼兒電視轉播與保育員、不自由創作者,未來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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